再次回到西三所的小院,这个景娴视为她一生噩梦开始的地方,这样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她心里异常慌乱。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为什么大喜之日,花团锦簇之时,她会怕成那样,可不仅仅是因为中了毒,而是打从心底她就害怕这个地方。还记得曾经她连洞房都没能坚持到,几乎是被宫女架进去的,头一天就这样丢脸,以至于在往后的日子里也没能再找补回来。这回也不知托了谁的洪福,虽然没能躲过这一劫,却反倒意外获得了王爷的怜惜。其实从那次坠马开始,一切就都变了,曾经陪伴她一生的容嬷嬷也被额娘打发出去,却得了两个极好的帮手。
轻轻扫过底下跪着的众人,景娴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幽幽的开口说道:“我这几个月虽然不在宫里,可该知道的事一件没漏。往日我体谅你们在宫里当差不易,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们不该把客气当福气,偏要闹得大家没脸。春燕,小顺子,是哪两个?”
两人被点了名,哆哆嗦嗦的跪爬着到了前头,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倒真有几分可怜。被主子和几位嬷嬷盯着瞧,两人都吓得不行,连嘴都张不开了,只一个劲儿的磕头。
“罢了,我也见不得这样的景儿。按规矩,西三所的奴才自然是要王爷和福晋来处置的,陈嬷嬷,就把这两个不知规矩的奴才交给福晋处置,我这里地方小,可容不下这两尊大佛。”
陈嬷嬷狞笑着走下去,指着旁边的两个太监喝道:“都聋了吗,没听见福晋的吩咐,还不快把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叉出去!”
景娴素来宽厚待下,从未这样发作过,平日里这些奴才都交由陈嬷嬷管教,也没出过岔子,这回实在是离宫太久,才让人钻了空子。奴才们见她发了火,陈嬷嬷更是比平时恐怖十倍,连多言语一句都没有,赶紧照着吩咐把那两人拖了出去。都是做奴才的,这里头的道道谁不清楚,他们之中也有被各个主子的人接触过的,见了这番景象甚是后怕,若当初一时意志不坚,也要落得这样的下场了。
不管那两个奴才被丢到富察氏那里会让她多生气,景娴敲打了院里的奴才,一心牵挂着孩子。今生变数太多,一觉醒来好似回到从前却又并非从前。曾经要在乾隆十八年才出生的女儿,如今已经躺在她怀里,嘬着小嘴,全然不知道她额娘心里有多纠结。
“福晋,奴才已经带人四处查看过了,小格格的屋子也重新布置过,都妥当了。”
景娴把孩子交给奶嬷嬷抱着,想了一会儿才道:“劳烦两位嬷嬷了,这回是我没考虑周详,出去好些时日,竟然连奴才都约束不住了。至于格格的住处,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先让她睡在我屋里吧。”
宋嬷嬷犹豫着开口:“福晋,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景娴讽刺一笑:“规矩?呵,嬷嬷不用担心,当日福晋还不是将三格格养在眼皮底下,做娘的有哪一个能放心的。若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我自然有应对之法。今日这一招敲山震虎看着厉害,恐怕别人并不当回事,我素日懒怠管这些,如今身子也并未大好,这些日子烦请两位嬷嬷多担待些。”
“这是奴才的本分,福晋言重了。”
“嬷嬷不必客气,你们知我的性子,这样是最好的。”景娴还要嘱咐几句,就听得外头宫女来报,说是吴公公来了。
“快请进来。”让奶娘抱着孩子进去,景娴稍稍整了整妆容,端坐在炕上,无端露出一股威严。
吴书来满脸堆笑的进来,一见这场景竟有些恍惚,总觉得侧福晋有些不一样了。也不过是一瞬间,他便回过神来,利落的打千行礼:“奴才给福晋请安,福晋吉祥。”
景娴道:“吴公公快请起,这大雪天的,您怎么过来了,可是爷有什么吩咐?”
吴书来在这位侧福晋面前可不敢装腔作势,恭敬的回道:“谢福晋。王爷早就吩咐了,说是今儿福晋带着小格格回宫,让奴才们好生准备着。福晋虽然几月不在宫里,可王爷说了,一应物事都跟原来一样,不能让福晋回来了不舒服。谁知还是出了这样的岔子,奴才已经命人同内务府管事报备了,一定尽快给福晋送两个妥当的人过来伺候着。”
景娴的手一顿,这位爷的性子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爱则欲其生,恨则欲其死,如今把她捧在手上,连这样的小事都顾虑周全,焉知哪一日就把她踩进污泥里呢!不,也不全是这样,至少他后宫中的女人,从富察氏、高氏到苏氏、金氏,哪一个不是荣宠一生。后来更有魏氏那个贱婢宠冠后宫,连她这个皇后也要退避三色。数来数去,真正从云端摔到地底下的也就她一个。十几年默默无闻,顶着侧福晋、娴妃的名号,一宫之主又如何,半点皇宠都没有的宫妃还不是谁都能踩上两脚!偏太后属意她,成了继后,还以为老天有眼让她时来运转,却不想几年以后便彻底失了恩宠,还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被废之时更是连一个替她求情的人都没有!
吴书来见她久未开口,心中忖度一番,又道:“若是福晋不放心,也可叫信得过的人亲自去内务府挑选,今年小选进了不少新人,想来总有一两个妥帖的。”
一寸来长的指甲就那么硬生生的被折断了,鲜血染红了丝帕,一片黏腻。景娴从远处收回目光,看似不经意的扫过吴书来,柔声道:“公公说笑了,内务府选的人规矩个个是好的,不过是我不会管教罢了,就这样吧,劳累公公了。嬷嬷,上回家里送来的茶叶还不错,虽比不得贡茶,我吃着倒好,给吴公公拿上两罐。公公也别嫌弃,多少是我一片心意。”
宋嬷嬷果然拿来两个白瓷茶叶罐,还贴着笺子,看起来倒不像是上好的,吴书来却高兴的接下了。
“福晋赏赐,奴才怎敢推辞,也忒不识好歹了,谢福晋。还有一事请福晋早作准备,听王爷的意思,今日是要回来见见小格格的。这几日王爷公务繁忙,好些天都没有正经吃饭了,厨房里预备的菜肴也总说不合胃口,怕是有些缘故。”
景娴本想拒绝,并不愿见到弘历,只是吴书来不是明说的,反倒让她不好开口,因此便道:“多谢公公提点,嬷嬷,替我送送公公。”
吴书来此人能够伺候弘历那么多年,为人奸诈圆滑不熟圣祖爷身边的李德全,对后宫嫔妃的态度更是拿捏的准确。若放在以前,景娴必定不耻这样的势利小人,但因她在冷宫里意外受到了吴书来的照拂,对他稍有改观。她历来不刻意讨好弘历身边的奴才,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对吴书来施了恩惠,要不是吴书来几次替她送药,她恐怕连一年都熬不过。虽然那时,她已经一心求死。
宋嬷嬷回来的时候,见她仍旧是刚才的模样,便有些担心,走近一看更是吓了一挑:“福晋,您的手怎么了?”
景娴摊开手掌,小小的口子已经被血块糊住了,倒是没有再流血,暗红的血液衬得她的手更加苍白。精心养护的指甲断了一截,也不知落在那里,差一点就要整片都掀起来了。景娴死死的盯着,突然就觉得心里异常的舒畅,左手狠狠地压了一下伤口,崩裂开来,渗出小血珠。她只觉得不够,似乎只有更多的血液才能把记忆里那些黑暗和抑郁都带走,那些像鬼魅一样纠缠着她的记忆的碎片,也只有用鲜血才能洗刷。
宋嬷嬷急了,顾不得上下尊卑,连忙上前死死拉住景娴的双手,喝道:“福晋这是在做什么!人呢,流朱,凝碧,都死哪儿去了,快叫太医!”因以为她是为了那几个奴才的事生气,便又劝道:“福晋,奴才们不服管教,或打或罚都行,何苦为难自己?您这样岂不让那起子小人得逞,做什么糟践自己的身子啊,这西三所可有不少人就等着看您的笑话呢!”
景娴忽的反握住宋嬷嬷的胳膊,双眼瞪得滚圆,透着一股狠辣、决绝,一字一顿的说道:“看我的笑话?我倒要瞧瞧,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还能踩着我的头往上爬!你们欠我的,我一定会一样一样都拿回来!到时候咱们再看看,谁是无主之魂!谁死无葬身之地!”
宋嬷嬷不禁吓得哆嗦,她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目光,就是早年间在宫里伺候的时候也没见哪个主子有这样厉害的眼神。伺候侧福晋这么些日子,她自诩也算了解侧福晋,可这一刻,她好似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