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文教习出乎意料的顺利。
我从拼音开始教,然后是字词,从繁体字开始入手,同时开始教一些简单的语法。藤泽由羽虽然是初中生,但已有高中英语的水平,很多时候,我用英语语法做辅助给她讲解。
藤泽由羽学得很快。
除了每天两小时的中文课,藤泽由羽还要对高中科目进行提前学习,同时花道、茶道以及小提琴,都是她每日的必修。开始学习写中文汉字后,她甚至还腾出时间练习字帖,她写得一手端正的方块字。
我的学生藤泽由羽是个极容易和人熟络的女孩子,课间休息时,我们坐在矮几边,藤泽由羽吃着小点心,和我闲聊,她从不避讳和我谈起她的家族。
她说,藤泽家族原本并不住在清和山,在她母亲那一代,宗族里出生的全是女孩子,本家的两位小姐里,她母亲排行第二。当时藤泽家的大小姐,她的姨母惠织嫁给了订下娃娃亲的姨夫知念淑希。第二年,她的父亲做了藤泽家上门女婿,藤泽本家就迁来了清和山。三年前,姨夫知念淑希去世后,她的姨母开始主事,做了知念藤泽两家的当家主母。
而她的哥哥,藤泽优一,正是那时代理掌管知念财团,并且将在两年后正式继承整个知念财团。
她突然提起这个名字,平常的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却在我心里惊起一片波澜,我猝不及防一怔。被她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她放下盛着抹茶的茶蛊,说:“呐,先生是不是在想,我们藤泽家族不知廉耻的霸占了知念家的财产啊。真是这样的话,先生你就想错了哦。”她俏皮地眨着眼睛,“其实啊,我和优一哥哥并没有亲生血缘关系哦!”
“欸?”
“优一哥哥呢,实际上是姨父和姨母的孩子,出生后就过继给了我们家,而母亲父亲亲生的只有由羽我和优辉哦。”她吃着小点心,面露遗憾,“虽然优一哥哥已经很好了,但如果可能选择的话,由羽更希望被过继给我家的是yuki姐姐啊。毕竟,我的终极目标是成为像Yuki姐姐那样的天才美少女嘛。”
您可知道,藤泽优一其实是知念淑希的儿子一事,我一直了然于心。而眼下,电光石火之间,我想起知念淑希发布会那天,我遇到的时装界名人玛格丽特罗斯,她对着我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ChinenYuki。”我回忆起来。
“先生认识Yuki姐姐?”藤泽由羽惊讶地看着我。
我那时并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名字的姓氏Chinen,就是知念。
“不是,她是你姨父的女儿?”
藤泽由羽点头,憧憬道:“yuki姐姐是很了不起的天才美少女哦,由羽听说她不仅读书很棒,还很擅长花道和茶道,小提琴也非常精通。而且,姨夫都说过,yuki姐姐拥有着他人望成莫及的设计天赋,是生而为设计的。”
“听说?”
“恩,像我们这样的家族,除了少数几次重要节日,平时是很少能见到的。姨父去世后,yuki姐姐就去了美国学习,一直没有回来过。由羽也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她。”
“看来由羽一直以这位yuki姐姐为榜样在努力呢。”我看着她,“那么,你的这位姐姐也会中文?”
藤泽由羽听完我的话,激动起来地突然站起来:“才不是啦!由羽学中文是因为那个大阪的冰块脸少女!”
“冰块脸少女?”
“由羽虽然憧憬着yuki姐姐,但是yuki姐姐其实离由羽很远啊,由羽连她一张照片都没有,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并没有什么实感哦。而且yuki姐姐比我要大几岁,能够这么优秀也是可以理解的啊。但是,”她一脸郁结,激动地跺着脚,“但是突然有一天,突然遇到一个和我同岁的美少女,比我漂亮,腿比我长,小提琴比我拉得好,看上去特别优秀,甚至,她还会说中文!”
她俯身下来,手撑在矮几上:“对由羽来说,她不是没有实感的yuki姐姐啊,这个人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天才美少女!啊!太痛苦了……由羽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她跪坐在榻榻米上,握住我的双手,殷切的看着我,“呐,由羽的想法,先生你能明白吗?”
“由羽的这些想法,先生都能理解。”我与她对视:“其实在先生看来,由羽你已经很棒了。”
藤泽由羽将脸贴向矮几桌面,瓮声瓮气的说:“先生一点都不明白,那个冰块脸少女究竟有多完美。”
于是,我从情绪不佳的藤泽由羽叙述中,对那位“冰块脸少女”有了稍许了解。
那是上个月发生的事情,藤泽由羽陪伴着她的母亲前往大阪。她的母亲早年曾在海对面的妮尔市住过一段时间,在那里认识了嫁给妮尔当地人的滴草女士,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她的母亲在回国后一直与滴草女士保持密切的联系,十年前滴草女士临死前,将女儿托付给一同长大的好友市川,市川依言将她的女儿带回故土大阪抚养。
每年滴草女士忌日,藤泽由羽的母亲都会独自前往大阪,藤泽由羽对那位只从母亲口中听到过的少女非常好奇,一直央求与母亲同行,今年终于如愿。
藤泽由羽随母亲来到大阪郊外,以少女名字命名的庄园里种满了紫色薰衣草,花海连绵不绝。花海中心的主屋竟然是一栋三层楼的玻璃房,从外面无法看到室内的情景,但她能想象室内一览无余的好视野。藤泽由羽和母亲被市川女士热情接待了,当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时,她感觉自己正被室外的薰衣草团团包裹着。
她是去过薰衣草圣地的,却不比她在这个庄园的见到更美。
藤泽由羽心中隐隐生出几分嫉妒。
“薰衣刚从朋友家回来,正在换衣服,马上就下来了。”待人和善的市川女士对她说,“要不是要去兼职,夕夏就一起过来了,她比你要大几岁呢。”
“朋友?兼职?”她再也忍不住,吃惊地问,“您是说,她可以出去交朋友?您允许她和这种身份普通的人做朋友?”
“由羽。”母亲不悦地呵斥她一声。
市川女士有些尴尬,正在这时,少女顺着楼梯,缓缓拾阶而下。
少女苍白的肤色几近透明,微卷的长发已经齐腰,身形纤细而修长,淡紫色七分袖衬衣随意扎在宽松的白色长裤中,她一身清冷,面无表情走到跟前来:“欢迎来到我家。”
然而完全没有欢迎的意思。
藤泽由羽在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嘴角却扬起得体的笑容,矜持友好的打招呼:“贵安。薰衣酱。”
谁知对方并没有回应,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坐在市川女士身边。
她藤泽家的二小姐从没被人如此轻视过!
藤泽由羽气不打一处来,她的母亲却好像已经司空见惯,温和地和名叫薰衣的少女说着话,甚至亲昵的握住了薰衣的手,她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手被握住的时候,薰衣竟然皱着眉头,一副嫌弃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快要气死了,她从京都来到大阪,见到的却是这么一个令人讨厌的冰块脸少女!而她的母亲,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坏情绪,正用中文和冰块脸交流着。
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冰块脸起身演奏了一段小提琴,偏偏是小提琴,曲子也是她没有听过的。
藤泽由羽用手紧紧捏着裙边,在心里不断腹诽着,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冰块脸,小提琴比她拉得好多了,那张脸蛋呢,也是真的精致,比起她的小短腿,冰块脸的腿笔直而修长,冰块脸拥有着这个漂亮的庄园,每天欣赏着比普罗旺斯还美丽的薰衣草花海,冰块脸还有一个光听名字就能联想到的温柔细心的朋友。对了,她还会能用中文和母亲对话。
冰块脸少女……简直不能再完美!
“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郁卒了,先生……”藤泽由羽趴在矮几上,缓缓说。
所以才要学习中文啊……
我笑着摇摇头。
“那么,我们继续上课吧。”我翻开教案,轻敲桌面,“中文可不是这么容易学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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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经有了家庭教师的工作,周末我依旧在“薰衣物语”兼职。
无须我开口,善解人意的东山并没有开车将我直接送到“薰衣物语”门口,而是停在离咖啡馆步行五分钟左右路程的四条河原町路边。
柳生和女朋友出国旅行中,同一班的侍应生有我和秦川两个兼职学生,还有新来不久正待转正的松原翔。他是全职侍应,试用期是一个月。
午饭时间,我拿出便当盒,这是早晨车门前节子姐递给我的。解开绘有波浪图案的蓝色风吕敷,露出一个两层的方形木制便当盒,我打开盒盖,盒里盛着寿司。
秦川凑过来,感叹:“便当都这么丰盛,真不愧是藤泽家啊!”
“一起吧。”我说。
“那我就不客气啦!”秦川伸出筷子,夹了一个鱼子寿司吃下去,露出能和搞笑艺人一决高下的夸张表情,不住赞叹,“太好吃了!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寿司了!”
我懒得理会他,环顾四周,才发现只有我和秦川两个人。
“松原呢?”
秦川一口吞下一个三文鱼寿司,咀嚼完才回答:“松原好像是不吃午饭的。不用管他了。”他看着我,挤眉弄眼的,“看在这顿寿司的份上,大爷姑且和你说段八卦吧。”
他并不在意是否得到我的回应,自顾自说开了:“你知道这次市立展览馆要举办佐藤苍人的画展吗?哦,你知道大画家佐藤苍人吗?他就是你的这位大小姐学生的大伯,当然也是藤泽优一的大伯。”见我不为所动,他说,“干嘛这个反应啊少女,前段时间不是对藤泽优一挺上心的吗?”
我正埋头吃着一个烤鳗卷,闻言心中一跳,抬眼见秦川正一脸暧昧的冲着我笑。这个坏心眼的家伙,又在拿我打趣。
“能不提这人吗?”我瞪他,“我弄坏他一台电脑,怕他找我赔,天天提心吊胆的。”
秦川听了,仰头大笑,却没疏忽了我的漏洞:“少糊弄我,真提心吊胆你就不会去他家做家庭教师。”
这个人精。
我夹了一个清淡的蔬菜卷,低头吃下去,用平淡的,满不在乎的语气说:“这有什么,他又不一定在本家住。我缺钱,没必要和那么高的酬劳过不去。”
听完我的话,秦川静了一瞬,然后转移话题:“那个……我刚要说的,是这个佐藤苍人的儿子,佐藤泽森的事。”
“佐藤……泽森?”
他挑眉:“怎么,认识?”
“之前见过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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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两三天前的上午,第一节课后的休息时间,藤泽由羽提议出去走走,我们沿着偏院的外墙走了一圈,然后原路返回。藤泽由羽一直在说头一天晚上的深夜剧剧情,我心不在焉的听着。
墙旁的一整排古老的枫树投下巨大阴影,那人从转角处的树影中走入视线中来。他有一张轮廓清晰而立体的脸,线条冷峻硬朗,树影斑驳,倒映在他身着的阿玛尼灰色衬衣上,整个人置身在光影的明暗之中,界限模糊,他的周身散发着淡漠疏离的气场。
藤泽由羽停下了脚步,含胸鞠躬,乖巧得体的和他打招呼:“泽森哥哥,好久不见。”
早先时候我已从藤泽由羽口中得知,她的堂兄将会在今天来拜访她的父母。现在,她的堂兄,已顺利从高中毕业,即将就读妮尔市立大学的佐藤泽森就在面前。
佐藤泽森点头,他的说话时,语声清淡:“由羽,你长高了。”
藤泽由羽仰着头和他说话:“泽森哥哥近期去过大阪了吗?由羽上月在大阪仿佛看见了泽森哥哥呢。”
佐藤泽森眼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他淡淡地说:“你看错了,上个月我没有去过大阪。”
藤泽由羽面露疑惑,她侧着头:“上个月,母亲带我去南边的庄园拜访朋友,明明看见泽森哥哥的车停在附近了。泽森哥哥还开着那台银灰的保时捷不是吗?”
“嗯,我把车借给了朋友。”佐藤泽森说。
“泽森少爷。”藤泽由羽还要说什么,从我们身后不远,一个家仆走过来,恭敬地朝我们鞠躬后,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他说,“泽森少爷,夫人在茶室等待您很久了。”
“我马上过去。”
“请跟我来。”
佐藤泽森朝我颔首示意,随家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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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苏苏!”秦川打断了我的回忆,“我说,你这又是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低着头,继续吃寿司。
“我知道啦,隐私,对吧,隐私。”秦川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着。
我不语,却仍想起那天,佐藤泽森离去后,藤泽由羽却仍在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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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么呢。”我问她。
“有点介意。”她板着脸,一本正经。
“欸?”
“唔,泽森哥哥不像是有朋友的人……我的意思是说,他都不和别人亲近的,有个朋友不觉得很奇怪吗?”
“所以?”
“所以,泽森哥哥去大阪做什么?还这样瞒着我?”
我怎么会知道?我腹诽着。
“要不要问一问优一哥哥呢?不过,优一哥哥也不一定知道吧。你觉得呢?先生……呐,先生!”
我已有许久被曾见过这个人。
明明已经和他离得这么近了,或许仅仅只有一墙之隔。。
无论多少次从藤泽由羽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我都会不由自主略有失神。
还能再见面吗?也许再也见不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