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演的是一个情况很极端的自闭症患者——
穷困的底层劳动人民相结合,本来就是年岁到了习惯性组个伴过日子。
可惜生下了个女孩儿,那也就算了,孩子还是天生的自闭倾向。孩子的爸爸在发现没多久就没有音讯了,一毛钱也不曾给家里寄过。孩子的妈妈本来听了众人意见,想趁夜色把孩子丢了。可是那个没有月亮的夜里,一直沉默的孩子发出了弱弱的哼唧声,特别浅特别淡的一声,再想想都仿佛是个幻觉,是命运的诅咒!反正不管是母亲的天性也好,是年轻的孤勇也好,这个妈妈决定留下孩子。她决然同行将崩溃的家人告别,带着孩子去了大城市,找了份工。那时候她年轻的心还没被苦难铺满,总以为世界充满希望。她以为努力工作就会过上好日子,孩子就能接受好的治疗,就像电视里常演的,出现奇迹,孩子好起来,叫她妈妈。她们体体面面的出门,遇到肮脏不堪的孩子父亲,让他后悔,让他痛哭,但是她们不原谅他,绝不原谅。
只不过现实是残忍的,孩子父亲才是对的。
自闭症是个富贵病,她们也就问了问价钱,就再没去过医院。刚开始还遵医嘱买了买药,后来也就算了。生活很苦的,比你能想象的所有苦楚还要苦。这些轻描淡写的铺垫过后就是这个故事的真身——长期辛苦的劳作并没有让她们变得富有,反倒是磨光可怜妈妈的所有希望。
劳作,日复一日无法直起脊背的劳作,十几年过去了,住着最廉价偏远的出租屋,甚至因为支付不起暴涨的房租越搬越偏远。出门的时候把孩子绑在有限的活动范围内,后来看人家养狗的笼子不错,就买了最大号的铁笼子,出门省心——也曾经给她找过幼儿园,但那学费高昂的叫人咂舌。即便是私人开的小作坊,就算是她咬咬牙接受,人家并没有耐心照顾这样一个有病的孩子。妈妈忘了当时的初衷,她恨这个孩子,这个她辛苦生出来辛苦养大的怪物夺走了她的一切,她的人生,她的家庭,她的亲人,她的未来,她的希望……
也说不上是为什么还不回家,也许是仅存的一点执拗?或者是从未联系过自己的家人——不只从未联系过,就算她尝试着递回消息试探,也从未得到回应。成年人早就学会了在一点希望和无穷的失望中反复的试探,也深谙点滴讯息所蕴含的意义,更知道要小心权衡最后的撒泼打滚孤注一掷该用在什么时机。
可怜的妇人总是会在夜半惊醒,然后一晚一晚的睡不着觉,她怕生命的缝隙什么时候裂开,把自己收进去,只剩下这个怪物,它该怎么办?是不是当时把它扔了,对大家都好?
反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跟这个孩子交流,只是简单粗暴的几个动作指挥她去这里去那里。那孩子,也再也不同世界交流了。
在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可怜人总能闻到彼此的味道然后互相取暖,这不是她第一次遇到可能的温暖,但是彼此的温暖都太稀薄了,多一点分给这样一个怪物实在无能为力,没法支撑。这一次,她要不要抓住机会?装作自己生命里从来没有这个怪物,就让它从不存在……
很多人都活在这熙熙攘攘的世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在夜里默念千百种未来,条条都看不长远。但很多人始终觉得自己能绝处逢生,即便他们一遍遍跟自己说不可能,别奢望,还是任凭这宛如死灰般的希望,在那个关键的瞬间操控双手,操控整个人,走向更深的深渊……
赵牧之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挑灯夜读,一点点整理成自己的语言,然而竟然几次无法继续。
纵使人类的悲欢从不能真正相通,她也在字里行间眼看着自己一点点沉痛下去,沉痛下去,直至完全泡在沉痛泥淖里。五月的夜晚还是有点凉,配合着拽人窒息的沉痛,让她有些怕。她更怕的是——真的太难了!
这个要由她扮演的孩子,是个天生的自闭症,她的母亲没什么文化,也算不上疼爱她,更不知道如何获得政府的帮助。她没有得到丁点治疗,也没接触过别人。她经常被束缚,更没上过学,可以说她除了生物属性外,没有得到过人类的任何待遇,不像是赵牧之有限的人生里可以接触可以想象的任何一个现实社会中的人类。人类毕竟还是需要沟通互动的种群,即便是承担父母这样的角色,也很难在本就艰苦的条件下跟没什么反馈的孩子建立深刻的感情,她因为自闭症而堕入了被四角封钉完全的地狱。
而地狱中的人类该是什么样呢?赵牧之也曾为影视文学作品悄悄痛哭过,但她现在并不想哭。她只觉得冷,觉得在这方寸日光灯下,无尽的往遥远处蔓延的黑把她包裹住的那种冷,不能拒绝不能抵抗的那种冷。
其实赵牧之见过自闭症的孩子,在市立精神科医院接受治疗的那些孩子完全不是这样。他们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也许有的时候会无意识弄乱,但他们的父母总能第一时间处理好。他们看着跟机灵可爱的孩子们不一样,但也只是对周遭比较漠然的乖巧与无视。医生护士和父母们温和又认真的带领他们发掘他们的长处,带着他们探索自己的领域。他们就像是一群特殊的天使,虽然有些迷路,但绝对纯真可爱,永远带着孩童的印记。
而这个孩子,这个母亲口里的怪物,这个尚未有定论不知道最终会不会被默默抹去的存在,实在是一个强大的冲击。现在她不仅要接受这个冲击,还要扮演她……
既然不可想象,不能理解,那么按老师说的,就用笨办法来亲身体验吧。
赵牧之关了灯,把自己蜷缩在桌角,靠在一根桌子腿上——这是那个孩子最舒适的位置,她可以蜷缩上一整夜。时间慢慢流逝,漫长的几无边际,地面一片冰凉。外面的灯光和笑闹声嘈杂成一片,一片漂来了,一片漂走了……热热闹闹的,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蜷缩着,到了身体无法忍受才给自己稍稍换个姿势的余地。也慢慢的清空浮躁无定的内心,赵牧之不着急,这个夜晚注定是漫长的,属于“赵牧之”的所有所思所念都需要慢慢清理,一点点剔除。冰冷渐渐侵入了她的骨头,蜷缩的姿势僵硬了她的四肢,放空的大脑里被生理的痛苦占满。
那个孩子又是怎样理解痛苦,怎样应对痛苦的?
赵牧之不知道,一个漫无边际的夜晚她已经几次想要放弃,如果要日日夜夜永无止境的面对,人是会崩塌的吧……崩塌了的人,会怎样面对自己?她还知道“人”这个概念么?
在疲惫的梦境中反复挣扎,思维似乎已经走了很远,但这遥远回过来品又毫无意义,只让人更恐惧更想放弃。
次日凭借着强大的生物钟和自制力,拖拽着僵硬疼痛宛如不能自理的自己去上课的赵牧之,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行,我做不到!她甚至觉得自己愚蠢,努力的全是没有用的方向。
但是已经没有退路了,她错过了所有的退出可能。
季叔平点着合同:“咱就不提赔偿这么伤感情的事,就说整个剧组翘首以盼,后天开拍。你今天说不行,赵牧之,咱都成年人了,你就算是还没毕业的小姑娘,你告诉我这合适么?小孩子矫情也要有个限度!”
牧之讷讷无言。
棒子已经打出,眼见收效,季叔平又转缓和,开始给甜枣:“我知道你压力很大,你是个认真的姑娘,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老师也常跟我夸你有板有眼,无限可能。但工作如同人生,不可能时时万全。你有进取心,有老师,有导演,有莫姐,有一整个剧组……所有人都在做同一件事——把以前没有的东西拿出来,给更多的人看到感受到。你完全不必有太大的压力,来试着跟大家一起做这件事,如果最后证明你实在不适合,就算你再想留下,我也没那个能力帮你。”
他语重心长的拍着赵牧之的肩膀总结陈词,“现在我苦口婆心跟你说这些,无非是因为,目前真的是非你不可。”
唉!一声长叹,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等着盼着被剧组踢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