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1 / 1)

我开始害怕黑暗,每当黄昏来临,我就在东庭里点起一树火烛。重重的烛光影映中,我在镜中一张张自己的脸上看到他的脸,眉根的青色,睫毛的阴影。鬓如黑丝织就,颌如玉石。

影子被烛光拉得斜长,每一个都是从头至尾的枷锁,附骨之蛆。

我微微地一动,镜中千百张脸也随之而动,重重叠影,都冷然地看着我。我伸出手,只摸到一片冰凉,只摸到我与我自己间的界限。虚像与实在,我与我自己。

不,不是我自己,是言眺!是言眺与另一个言眺!

我恐惧到极点,嘶声大喊:“郭灵,你快进来。”

郭灵推开了门,惊疑不定地看着我,他的样子似乎有些变了,但他当然就是郭灵。我把言眺的面具覆上他的脸,眼前是另一个我,还是言眺?

郭灵的身体微微地颤抖,我看着眼前的脸,忽然从脸上看到了丝丝的恐惧和畏缩。但我的脸上,又怎么会有恐惧和畏缩?

出去!我竭力喊道。门砰地关上,我一回头,四壁和顶上的无数张脸都流露出绝望和嘲弄之意,我一拳打在镜上,喀喀声中,一个裂痕波延向四面八方,所有的脸一起破碎,叠出更多的脸。

我打开房门,走出东庭,解去腰带,扔在一旁,走出无暇殿,脱下赭黄袍,丢在地上,走下白玉阶,卸下紫金冠,抛在台阶上。

主公,你怎么了?

主公,你去哪里?

我用力排开众人,想要一步步走下积艳山,走出南剑之盟,忽然间手腕已被扣住,一根针刺入我的昏睡穴。

我从昏睡中醒来,见到身边一张张熟悉的脸,带着各异的神情,但看不到最熟悉的几张脸。

原来郭灵已经死了,原来无思已经死了,原来妹妹已经死了。

妹妹已经死了。

王祁流泪道:“主公今日这模样,小娘子便是在地下也不得安生。”

不得安生?万一人死后有知,妹妹是否会在地下痛苦辗转,牵挂着我,不愿重新投胎做人?我的额头逐渐沁出一头冷汗。我看着王祁,定定地道:“我不会让妹妹在地下不得安生,我一定保重。”

只是我再不愿出东庭,不愿与龙骧军一同操练,不愿同甘允一起议事,不愿让伯父把脉。

萧疏离回到积艳山,几次求见,我始终不愿见她。

我不知该如何对她,不知该如何对她说言眺。我只见自从她回山,密密麻麻的龙骧军围住了各殿各庭,尤其是她住的北庭。

我不舍得安葬妹妹,仍是将她的棺椁安放在南庭,便如她仍住在隔壁。

甘允每日来东庭禀报政事,我令吴悝领了兵事。

郭灵死了,程进也死了,如今亲卫队中,大多都是陌生的脸,谁的名字我都没有记住。

我只认得都虞侯黄鸢,他侥幸没有死在言眺手下,我便令他提领了亲卫队。

去过耿无思墓前一次后,我忽然养成了每日到后山杨运墓前独坐的习惯。耿无思死后,甘允奉我之命,将他匆忙葬在杨运之旁,让他主臣二人,终在地下相聚。

春日过完,蝉鸣声响起时,甘允忽然在深夜紧急求见。

他行过礼便急冲冲道:“主公,细作来报,半个月前,宋逸设下圈套,诱杀了宋三,夺取了金弦弓,将其献于了杜俊亭。”

我怔了半晌,才想起金弦弓为何物。甘允神情微愠地道:“天下皆知,金弦弓乃主公之物,杜俊亭从宋三手中夺回此弓,照理说该还回主公,杜俊亭却说金弦弓使亲人互/戕,分明是不祥妖物,不该留在世间为祸,便找了个极隐蔽的所在,将弓深藏了起来。”

这一瞬间,我心中忽然一喜,如释重负,顺口道:“杜俊亭说的极是,金弦弓是个祸害,早该毁去了。”

甘允讶然看我一眼,道:“主公此言差矣,金弦弓替天下择主,怎能说是祸害?金弦弓早已择了主公为主,主公便是受命于天的新君,来日定能一统江山,解民于倒悬。”

我心中厌烦,道:“金弦弓如今既不在我手中,恐怕并未择我为主。杜俊亭既然铁心将弓藏匿,世间必定再也见不到此弓。因此我看那谶语未必是真。”

甘允平静道:“其事紧急,我适才未及禀报主公便已送信给杜俊亭,向他索要金弦弓,他若看在女儿面上,便该将弓还来。”

我心里泛起一阵恼怒,不快地道:“我哪里还有脸面与他提大娘?何况杜俊亭若是不愿将弓还我,难不成我还与他开战?”

正要叫他追回信使,甘允竟道:“不错。即便主公自己不想要金弦弓,三军将士也不能答应。杜俊亭若不肯将弓还回,南剑之盟便不得不出兵攻打杜俊亭。”

他又道:“我料杜俊亭多半不能答应,请主公示下,万一杜俊亭不肯还弓,我军何时发兵?”

他竟还咄咄相逼。

我看着甘允,他面上神情甚是坚定,即便对着我,也毫无慌张畏惧之色。

我想起当日他与我一同被困于泽兰城时,在我身后拉住马尾于敌军之中突围时,彼时他虽略有惊惧却并不慌张,也是如此地坚定,似乎从未怀疑我可以一统天下,持弓登基。

傀儡也罢,皇帝也罢,我仿佛看到我的命数便是不由自主,受人操控。

我沉默片刻,轻轻地道:“时已入夏,恐怕天气即将炎热,我须先将妹妹送回乡安葬。其他事宜,待我回山再作裁决。”

桌上放着一个白釉碗,碗里是捶好的石榴汁。

这是萧疏离送来的。她因天气炎热,又怕我路途劳顿,特意送来与我解渴。

我看着碗里的石榴汁,籽与衣都已仔细滤去,连沫业已小心掠去。碗中的汁液紫红通透,浓艳如心血。

可万一里面下了致命之毒呢?只怕也是用尽了心血的恶毒。

几层的龙骧军与亲卫队把守在她门外,她不会不知自己的处境。

她更应知晓,我若要她性命,实在是轻而易举。她又为何不走?为了金弦弓?杜俊亭回复甘允连他自己业已无法找回金弦弓,萧疏离即便不知此事,也该知晓杜俊亭绝不会将弓送还给我,莫非还不死心?

她又是否为了替言眺报仇而不得不此刻与我虚与委蛇?我端起碗,连碗带汁扔出窗外。

尺牍上只有七个大字“此物唯郎君能制”,正是百里凛冽的手迹。

我打开木匣,不禁遍体生寒,汗毛根根竖立。

木匣中,正是问世以来已令无人丧命,更曾在短短数月间令骨肉兄弟反目相残的金弦弓。

这金灿灿的金弦弓躺在我面前,正如亮堂堂的命数卧于我面前。

门外甘允的声音已在高声求见,我打开房门,甘允未及进

门已道:“特来请主公示下,何时发兵攻打杜俊亭?”

我木然道:“金弦弓已在我这里。”指向桌上木匣。

我以为甘允定会欢欣鼓舞,狂喜不已,但甘允神色毫不意外,他连看也未曾向金弦弓看上一眼,只是正衣冠,肃颜色,高声道:“请主公这便入北庭,杀了萧娘子。”

我如同身后挨了一冷箭般浑身僵硬,只是看着甘允。

说的并不意外,此念早在我心里想过无数遍,我却始终不愿去正视。如今甘允说了出来,只不过是将我内心深处的想法说出口罢了。

我早该去杀了萧疏离。早在李十七证实其身份时,早在她回积艳山时,那时我就已该持上公主金册拓布,到她面前坦坦荡荡说出因何杀她,她为何非死不可。

更早之前,我早该杀了言眺。早在那日我看到趟在长凳上的她之后,早在我发现她为妹妹制做杜大娘的人皮面具之后,更在那晚她如魔似疯女装来见我之后。

如果我那时便将言眺杀了,妹妹又怎会惨死?

归根到底是我优柔寡断,当断不断,才酿成这祸事。我握紧了拳头,甘允却以为我不愿,撩袍跪倒,一字一顿

地道:“主公今日若不杀萧娘子,则甘允求去。”

掌灯时分,我下令撤去层层兵士与亲卫,独身走入北庭院中,在黑暗中仍是一眼便看到一株枝叶扶苏的腊梅。

群玉一日曾说起过,那是萧疏离特意从不鸣山移栽过来的。

可笑,倒显得她如何珍视这段结拜之情。可如今呢?言眺当着我的面,杀了我妹妹,即便我口口声声许诺愿将天下给她换妹妹一命。

她们一个两个都是疯子!都有源自萧夫人的疯病。若言眺是疯子,萧疏离作为萧夫人的亲女,只会比言眺疯得更厉害!

窗户从屋内支起,萧疏离从屋内看到了我,随即房门打开。

我暗中戒备着,慢慢走进屋,以为会看到怨恨痛苦和愤怒不甘,却看到了一张毫无怨恨的脸。也是,她有什么要怨恨我的?我只差没有死在她们姐妹手里。

她长久地注视着我,开口道:“三哥,我不知道言眺为何要杀九妹。

我也久久地注视着她,慢慢道:“我不知道言眺是谁,不知道你是谁。”

一丝迷惘从她脸上闪过,猛然间我想起了两个月前水仙池边的自己,所有的怨恨痛苦和愤怒不甘都只属于我,她与言眺谋划了这巨大的阴谋只为了坐收天下,何来的痛苦与不甘?!

想到妹妹近在咫尺,我却救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她送命,我只恨面前站着的是萧疏离而不是言眺,否则车裂,寸磔,炮烙,我哪样做不出来?

我切齿道:“你的表兄,不,表姐,何以非要我妹妹的命?何以非要当着我的面杀她?何来的深仇大恨?”

萧疏离道:“我的表姐是言家的二娘拔,她因想做一番事业,因此假借二郎眺之名,与你结拜。她唯一隐藏的只是女子身份,其他对你并无任何隐瞒。她对江山也并无非分之想。”

她面上迷惘更甚:“我也不知她为何要杀害九妹?她二人素来交好,即便九妹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她也不必杀她。”

她愈是迷惘,我愈是愤怒,只因我心中的迷惘更远远甚于。

“好,她想做一番事业,女子身份不便,因此她乔装打扮,好成为我的兄弟手足,好成为南剑之盟的副盟主,好提领虎贲军。”

我忍不住高喊出声:“那她为何又要半途而废,自揭身份,到我面前来袒白,告诉我她是个女子?”

萧疏离的脸白了几分,道:“她……果真如此.…….”

我怒道:“她为何不装到底?为何不等到我登基称帝,再来做我的一字并肩王?”

怒火愈甚,我心底深处的一个疑问却也愈清晰:“她若有心杀我,我早已死去多时,她却为何始终不愿杀我?只是定要将妹妹杀了?”

我始终不愿深思这个疑问,始终不愿去想其他的可能。无意间抬头撞上萧疏离的双眼,不禁慌乱转过头去。

萧疏离慢慢道:“她毕竟是个女子,她喜欢上了你。”我喝道:“住口!我林睿意还缺女子仰慕不成?她喜欢我,所以当我的面不顾我苦苦哀求杀了我妹妹?”

我气急败坏,满心厌恶,一时口不择言道:“她是你家祖传的疯病发作了么?她要替你夺天下,要杀的不该是我么?为何找上我妹妹?”

最后一丝血色从萧疏离脸上褪去,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狂怒之下,我也瞪视着她,毫不退缩。

我看着这张我从未看清楚的脸,此时更是恍惚。这张脸,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在骗我,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虚情假意。

我却信赖她。因为妹妹信赖她。

当日朱袭演给我看的傀儡戏,竟没有一分一毫是假的。我从一开始就陷在了她和言眺的陷阱之中!

而我竟如此愚蠢,从头至尾没有过半分怀疑。

她看着我,渐渐恢复几分血色,道:“替我夺天下?”

眼神中看不出半分伪装。

世上总是有人,能完全掩藏尽心中所思所想,不在面上流露半分。我面前便有一人,精通此技,炉火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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