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窗帘的时候,外面的天又是灰蒙蒙的一片。景以沫静静地伫立在落地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被厚重的云层压得仿佛近在咫尺的天空,思绪渐渐地又飘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给母亲出殡的那天,天空跟现在一样的阴霾。在母亲身边哭了整整两天的她终于筋疲力尽,在守灵的第三天便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她的床头放着一条黑色的裙子,一直都没有什么情绪起伏的姐姐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告诉她今天是给母亲送行的日子。
跟着送行的人群来到火化场,她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推进火化间,出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那一刻,她才终于清醒地意识到,母亲是真的就这样没了。那个总是会温柔地喊她名字的人,已经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之后葬礼的过程是如何进行的,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印象。周围的人都在伤心地啜泣,她却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出。因为她的心早已在得知母亲离开的时候就碎成了片,她的泪也早已在守灵的那两天里流淌干净。那时的她只想着一件事,那便是为什么当时被火烧死的人不是她,而是最爱的母亲呢?
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都没有得出答案,直到父亲因为公司破产受到打击而染上肺病住进医院的那一天,她才终于明白,她之所以没有死在那场火灾里,是因为未来还有她不得不去承担的东西在等着她。从那时起,她便决定收起失去母亲的伤痛,努力照顾生病的父亲,努力地去撑起这个濒临破碎的家……
“以沫。”
还兀自陷在回忆中的景以沫被熟悉的男声惊醒,回过头来看到一身黑衣的尹夜熙正摇着轮椅向她靠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在他起床的时候帮他坐上轮椅,不禁皱着眉说道:
“你起来的时候怎么不喊我一声,自己坐上轮椅还是很费劲的吧?”
尹夜熙移动到她的面前,嘴角轻轻地勾了勾,说道:
“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弱,什么都需要人照顾。”
“是吗?”景以沫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不禁落在了他轻抿着的嘴唇上,一下子想到了昨天晚上那个热烈的吻,脸上的温度腾地一下开始上升,她赶忙移开了视线看向别处说道:
“那个,早餐我已经做好了,趁着现在还没凉你快点去吃吧,我也差不多要走了。”
语气带着些别扭,心中带着些羞赧,说罢她便逃也似的准备绕过他向门口走去。可就在她要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尹夜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她说道:
“以沫,扫墓……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吗?我也想,好好地跟你母亲打声招呼。”
听到这话,景以沫的心中一惊,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想要去跟她一起去扫墓,不禁疑惑地问道:
“要打什么招呼?”
尹夜熙握住她纤细好看的手,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温暖,嘴角带着一抹清浅的弧度,说道:
“想告诉她,以后都不用再为你担心了,因为你之后的生活,都会由我来负责。”
听到这话,景以沫的心脏没由来地剧烈跳动了两拍,本来就有些微红的脸现在是彻底烧了起来。一下子将手抽出来,她闪避着他的视线说道:
“负负负什么责啊?你好像并没有做什么需要对我负责的事吧……”感到自己越说越不对劲,景以沫干脆捂着脸准备遁走。心中不禁想着,为什么他会这么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还是用那么一本正经的语气?虽然这句话中并没有很多柔情蜜意,可是进入她耳朵的时候还是轻易地就攻破了她的心房。拍了拍自己不争气的脸,她背对着尹夜熙说道:
“扫墓……还是我一个人去吧,因为我还没有做好让你去‘见’我母亲的准备……”
尹夜熙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手,又看了看她静静站立的背影,知道她的心中还是有所防备,只能叹一口气说道:
“……好吧,那你出门小心点。我在这里等你,早点回来。”
“嗯好,我知道了。”
“啪”地一声关上门,景以沫背靠着门板微微喘息,喉头不禁又觉得有些渴,因为她又开始紧张了。
刚才,她说了违心的话。在听到他说要去“见见”母亲的时候,虽然有些不知如何回应,但她的心底还是很高兴的,高兴中还带着一丝感动。其实,她也很想带他去母亲那里,告诉母亲,这是她想要用心去照顾的人。可是,她这次去不仅仅是为母亲扫墓这么简单,还有一个必须要去见的人。而这个人,对于他们景家来说,一直是个不愿意提及的秘密。所以,她不能带他去……
从包中取出一瓶水,她拧开瓶盖吞也似的喝下。抹了抹嘴,稳定了一下情绪,她深吸一口气向着楼下走去。
安河墓园。
灰霾的云层笼罩在整个墓园的上空,一丝光也没有透下来,墓园周围种着的一株株长青松柏在徐徐的冷风之中轻轻晃动,就像是在招抚逝去之人的灵魂。一排一排的墓碑静静地伫立着,每个碑上不知刻着谁的生辰和名字。扫帚落地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这是安谧墓园的第一声清扰。
在墓园的一个角落,一个身穿黑色长裙的女子默默地站在一个墓碑之前,墓碑的脚下摆着一束新鲜的白色菊花,花瓣在风中轻轻颤动。
女子的视线落在碑面上,浅白色的石刻文字上写着:爱妻季韶华之墓,立碑人是丈夫景海威。女子眯着眼睛细细地打量着这两个名字,不知为何一种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这感觉让她的眼中不禁蒙上了一层怅惘。
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刚好九点整。也就是在同时,不远的地方传来了缓慢靠近的脚步声,女子没有转过头去看是谁,只是低垂着眼帘站在原地静静等待。等到脚步声终于靠近,那个熟悉的声音打破寂静,说道:
“姐……真的是你。”
女子转过头来,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对着面前手拿一束白色康乃馨的人说道:
“以沫,你还是这么守时。”
景以沫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的人,面前这个消失了五年后突然出现的人。曾经及肩的黑色短发已经长得到达腰际,倾斜的刘海遮住了半边额头。漆黑的眼睛静静地瞅着她,目光中没有一丝暖意。嘴角虽然勾着一抹弧度,却泛着一丝令人心寒的冷漠。
这就是她的姐姐景以茹,在车祸中“丧生”的、她唯一的亲姐姐。
将手中的白色康乃馨放在母亲的墓碑前,景以沫深吸了一口清晨带着凉意的空气,然后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说道: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景以茹疑惑地看着面前五年不见的妹妹,以为她会像小时候一样,如同一个可怜兮兮的跟屁虫似的扑到她的跟前,问她这些年来过得好不好。可万万没有想到她一开口便是一个“为什么”。
“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来?既然五年前的时候就还活着,那为什么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告诉我们,而是让我们整整找了你五年?”景以沫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责问,死死地盯着面前依旧含笑的人。
被多年不见的妹妹这一连串的责问震住,景以茹嘴角的笑意终于隐去。毫不示弱地回看过去,她冷冷地说道:
“找我?还找了整整五年?哈哈,哈哈哈哈……”说到这里,她突然笑出了声,就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一样,笑得眼角都溢出了泪花。用手擦了擦笑出的泪,她的语气中带着满满的嘲讽,说道,“以沫,你说这句话的时候难道就不觉得违心吗?找了整整五年还没找到?那我倒是想知道你们这五年来都是怎么找的,用心找了没有?”
景以沫看着眼前一同生活多年的亲姐姐,一种强烈的陌生感从心底升起。这个人……不是景以茹。在她的记忆中,姐姐虽然是个冷漠的人,可是却从来不像现在这般,会说出这样针锋相对嘲讽的话来。可是她的眼睛却又骗不了她,眼前的人虽然发型和性情不一样了,可是脸分明还是五年前的样子。
心中有一丝沉痛,景以沫刻意地忽略了她话语中的冷箭,放柔了语气继而说道:
“你知不知道,爸如今的身体有多不好,他需要有人去照顾……自从他知道你出车祸之后,整个人便又苍老了十岁,头发一夜之间几乎全白了。直到现在他都还很挂念你,都还没有放弃你。所以,跟我回去吧,好吗?”最后的语气几乎接近哀求,景以沫再一次在她面前放低了自己,为了父亲而邀请她回去。
“不要总是拿爸来压我,以沫……”景以茹却是并不领情,直接否定了她的提议,继续道,“从以前起,你就总是会拿长辈来要挟我,压着我。之前是妈,现在又换成爸了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这点长进却是一点都没有吗?”
景以沫愕然,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用爸妈来压着姐,她只是想让姐的心中有爸的位置,有这个家的位置,可是为什么她会这样理解?
景以茹并没有理会她眼中的惊讶,继续说道:
“我说过,景以茹已经死了,死在那场车祸里了,所以你不要白费口舌了,我是不会回去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没有之前那么嘲讽和强硬,而是有些许空寂。顿了一下,她才继续说道,“我来跟你见面,只有两个目的。第一个便是刚才所说的,让你保守我还活着的秘密。第二个……就是提醒你,我要来拿回本属于我的东西。”
这番话跟昨晚在电话中说的别无二致,这让景以沫不禁再次疑惑,她所说的“要拿回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她总是要这样提醒她?难道她想要的东西在她这里?
“……拿回什么东西?”景以沫不禁问道。
景以茹笑了一下,笑中有一丝轻视和笃定。向前两步,她站在了景以沫的身边,然后凑到她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三个字:
“尹、夜、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