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澍的实职是分守兴泉道,也就是管辖泉州府和兴化府的道员,类似于后世的地委书记,属于福建地方官,所以对博洛当年谎报军功的行为非常了解。
在几千里外的北京城,朝廷上下却对这件事忌讳莫深,谭泰虽然身为满清大将,也只是偶有风闻,不知详情。
博洛捏造了好几场子虚乌有的战役,每每斩首数万,都是普通老百姓的脑袋,缴获旗帜衣甲若干,也是刚从投降的明军身上拔下来的。这样大规模的谎报军功,不可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但是没人敢查,没人愿意查,朝廷里人人瞪着眼装糊涂,哪怕多尔衮和顺治帝也不敢把这件事捅破。
博洛虽然贵为贝勒,是努尔哈赤的亲孙子,但还不至于只手遮天,他和豪格一向互通声气,算起来还是多尔衮的政敌,但是多尔衮忍了又忍,几年如一日,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原因其实很简单——法不责众。
当年跟随博洛出征的,都是八旗勋贵中的年轻子弟,从上三旗到下五旗,从满八旗到蒙八旗、汉八旗,凡是有点根基的家族,或多或少都有子弟参与福建之战,并因功得到丰厚的封赏,升官袭爵,铁杆庄稼年年领,堪称皆大欢喜。
按照军法,谎报军功肯定要斩首,但是满清人口不过百万,八旗兵十万出头,参与福建之战的却有两万人上下,难道把这些八旗子弟的脑袋都砍了?如果真这么做的话。哪怕是权倾一时的多尔衮,也会被愤怒的满清权贵联合赶下台。
单单追究博洛的责任也不行,俗话说拔出萝卜带起泥。博洛一旦遭到处置,所有人都会被牵扯进来,搞到最后无法收场,反而闹个灰头土脸,所以多尔衮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这些并不存在的军功。
谭泰不是当事人,不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但多少也听到过一些风声,此刻听黄澍娓娓道来,再和他平时的所见所闻一一印证。立刻就信了**分。
“博洛好大的胆子!这不是给老罕王(努尔哈赤)脸上抹黑么?”
谭泰义愤填膺,拳头把桌子捶的山响:“难怪郑芝龙那厮一直向朝廷喊冤,原来还真是冤枉了他!两万八旗子弟啊,整整两万八旗子弟。竟然沦落到一起谎报军功。真是令人心疼!”
黄澍附和着点了点头,劝道:“哎,这其实没什么打紧,大将军不必动怒!这些八旗兵虽然谎报军功,但他们的父辈跟着太祖皇帝出生入死,开创了大清万年基业,多些封赏都是应得的。再者说了,以当时朝廷局势。正急需一场大胜,圣上和摄政王(多尔衮)才宽宏大量。厚赏多罗贝勒麾下……”
谭泰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动。
博洛进攻福建的时候,满清刚刚入关,横扫天下,嚣张不可一世,比现在的形势可强得多,真要说起来,现在才更需要一场大胜!
“黄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仿效博洛么?”
“不错!”
黄澍虽然顶着个参赞军务的头衔,却对勾心斗角的政治斗争更加擅长,掰着指头为谭泰仔细分析道:“大将军性情耿直,看不得谎报军功,但时事所迫,有些时候还得变通从权!若是如实上报江西战事,大将军固然求仁得仁,落得心安,却给摄政王出了一个好大的难题,若是因此引起朝局震荡,大将军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这么复杂?谭泰有点头晕,如实上报军情,竟然会害了我大清!
但仔细一想,黄澍的话很有几分道理。如今朝廷里暗流涌动,南昌会战失利的消息一旦传到北京,肯定会引起一场剧烈的震动,多尔衮内忧外患,说不定就会失去对朝局的控制。
“唉,这也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谭泰犹豫不决:“大军退往九江,向朝廷稍作推诿,倒还勉强说得过去,把败仗说成胜仗,还要为刘良佐这种败军之将请功,实在不是个滋味,我真是干不来!”
黄澍淡淡一笑,谭泰虽然还在嘴硬,却明显已经心动,否则哪用这么唠唠叨叨!
毋庸置疑,这件事已经成了七八分,只要再添一把火,就能说服谭泰。等到大军叙功的时候,作为出谋划策的关键人物,黄澍相信自己肯定能捞到一份显赫的军功,从四品道员再往上提一提,就够着三品大员的台阶,离封疆大吏就不远了。
得意,说不出的得意,黄澍对自己非常佩服,他来当这个劳什子的参赞军务,天天跟着大头兵一起吃苦,就是为了捞取军功,明明已经化作泡影的事情,却被他硬生生的扭转乾坤!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江西之战关系重大,若向朝廷送去捷报,于公于私都有莫大好处,于三军将士更有莫大恩情,大将军万万不可拘泥常法,自入樊笼!”
黄澍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高,盯着谭泰说道:“只有得到朝廷谅解,大将军才能继续镇守九江,寻机与汪贼再战,难道说,大将军就这么心甘情愿的败了,不愿报仇了么?!”
这句话彻底打动了谭泰!
如果把江西战败的消息报上去,清廷很可能撤掉自己的职务,另派他人来收拾残局,作为曾经生擒洪承畴的满清名将,谭泰心高气傲,无法忍受自己的军事生涯以失败收场。要知道,虽然连打了几个败仗,他的部队仍然有一定的实力,如果得到充分的休整,未必不能抓住战机,打败楚军。
谭泰的胸口起伏不定,想到被朝廷弃用后的悲惨下场,他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兵权,哪怕谎报战功也在所不惜!
正在这个时候,帐外突然有一名军将高声报名,自称是江南总督马国柱的下属,名叫田友,前来报告军情。
“让他滚进来!”
听说是马国柱派来的人,谭泰气不打一处来,就是因为鸡笼山和新建镇相继失守,才造成楚军和金声桓会师,可以说,马国柱对南昌会战的失利负有重要责任。
田友进门之后,跪倒磕头,谭泰冷冷问道:“马国柱在哪里?他怎么不亲自来见我?莫非已经自尽谢罪了不成?”
“不敢,不敢!”田友听他言语不善,连忙又磕了个头,从怀里取出一封蜡丸密信,双手举过头顶。
黄澍看了谭泰一眼,见他点头,上前接过密信,先验过火漆暗记,然后用刀划开,送到谭泰面前。
谭泰举信细看,这封信前面是自辩,后面是报捷,马国柱先把丢失鸡笼山和新建镇的责任推了个干干净净,又说自己刚刚打了一个大胜仗,击溃楚贼五千余人,斩首两千余级,缴获器械盔甲无算……
要是在以前,谭泰肯定会拍案而起,怒斥马国柱花言巧语,推诿罪责,所谓斩首两千的战功也未必可信,还要派人仔细验证。
但是,谭泰现在已经有了别的想法,看到这封信后,脸上的怒气只是一闪而过,然后默默无语,考虑了半天,伸手把信递给黄澍。
“黄先生,你看看吧,帮我参合一下,该怎么处置。”
“遵命!”
黄澍接过信,先一目十行快速看了一遍,又慢慢的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对谭泰说道:“这封信所述详细,战事经过都经得起推敲,如果真有首级缴获作证,可以当做一件战功上报。”
“我知道,我知道,马国柱这厮,倒真是伶俐!”谭泰一副不甘心的样子,他很想严厉惩处马国柱,甚至上本请朝廷将其捉拿进京,但是,马国柱送来的捷报实在太及时了,简直是雪中送炭,令人无法拒绝。
谭泰想谎报军功,总得有些拿得出手的战绩,偏偏他手下一败再败,把黑的说成白的实在太困难,如果马国柱真的缴获了一大批明军的武器盔甲,再随便砍些老百姓的脑袋,送到北京之后,就是板上钉钉的铁证,谁都得承认打了一个大胜仗。
他向田友问道:“你刚才说,自己叫什么名字?是马总督身边的人吗?”。
田友跪在地上,心里正在七上八下,突然听谭泰问起,连忙答道:“末将贱名田友,现任马军门标下亲兵统领,一直追随马军门左右。”
“这信上说,马总督打了一个大胜仗,歼敌两千余人,可是真的么?”
“千真万确,马军门亲冒矢石,上阵冲杀,以致左腿受伤,末将都是亲眼所见!”
“缴获了多少盔甲刀枪?”谭泰更关心这个问题。
“总计盔甲四百余副,号衣一千八百领,刀枪鸟铳三千余支,火炮一门,另有伪明旗帜仪仗若干,总兵大纛一杆,副将将旗两面……,所有缴获都在军中,不日就能送到丰城县。”
啪的一声,谭泰突然重重一拍桌子,田友被吓了一跳,身子猛然绷紧,额头冒出冷汗。
“赏!赏他二十两银子,然后再给他找匹好马!”
谭泰对左右吩咐一声,然后对田友说道:“军情紧急,还要辛苦你一趟,立刻回去通知马国柱,带着所有缴获,全速赶来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