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灯高照,旗幡飘舞,各种锣鼓响器大吹大擂,城隍老爷移驾,出庙巡街。
城隍为阴间神,巡街的队伍也叫“阴差会”,有青壮扮成鬼卒、无常、判官、以及牛头马面等等,浩浩荡荡护送城隍巡街。
衙役青壮们负责维护秩序,汪克凡带着两队亲兵充作仪仗,为巡街队伍开路,每个路口都有迎驾的香案,两边街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初一城隍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判官手拿生死簿呀,小鬼手拿追命牌……”
唱曲的艺人手拉胡琴,向周围哈腰讨赏,百姓们兴致勃勃,兴奋指点谈笑,巡街队伍中却有一群人皱着眉头黑着脸,和周围欢乐的气氛格格不入。
许秉中、宋大官、县衙的属官典吏,崇阳的士绅牙商……,以及所有目睹了城隍庙偏殿那一幕的人,此刻都各怀心思,满腹疑惑。
汪克凡到底在干什么?!
也许,只是年轻人一时的头脑发热吧。少年得志难免轻狂,行事毛躁异想天开,结结实实碰了个钉子,对他也是个教训。
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嗯,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许秉中突然发现走错了路,巡街队伍兜个圈子,正朝着东门码头方向前进,向左右询问,手下人也都稀里糊涂,只知道恭义营在前面引路,应该是汪克凡改变了巡街路线。
“快带我去看看!”许秉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巡街队伍前头,汪克凡在一家商行门口勒住了坐骑。
随着他一挥手,恭义营的士兵上前亮出刀枪,齐刷刷站成两排,肃然守在商行门口,巡街的队伍停了下来,判官小鬼都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看着这边目瞪口呆。百姓们见有热闹可瞧,把周围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突然间有衙役分开众人,许秉中带着一大群士绅牙商赶了过来。
汪克凡跳下马,拦住许秉中说了两句什么,然后提高声音把京良叫到跟前。
“把功果簿拿来看看,这商行是谁家的?”
不等京良回话,于三郎越众而出,上前一揖一跪,行的是正式场合的见官礼节,他脸色潮红,动作也有些僵硬,紧张,兴奋,却并不慌乱。
“启禀汪将军,这是鄙号通江商行,是在下先祖传下来的产业。”于三郎说了两句话后,气息渐渐平稳,居然侃侃而谈:“全仗着汪将军赶跑了水匪。鄙号才能经营维持,而且小有盈利,三郎虽不才,也愿为地方太平出一份力,捐纳一份功果银……”
噢?汪克凡竟然还有这样的后手?倒是个不错的办法。许秉中心中一松,退后两步,饶有兴味地看着。
京良把功果簿翻得哗啦啦作响,查到了通江商行的名字。
“通江商行,应捐功果银一百两。”
“好,鄙号愿出纹银一百两……”于三郎答应得非常痛快。
哗的一声,周围百姓中爆发出一片惊讶的感慨,一百两!普通百姓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牙商们却都变了脸色,宋大官恨恨瞪了于三郎一眼,随即又露出不屑的冷笑。于三郎那穷货能出一百两银子?这也太假了吧,说出去只会让人笑掉大牙!
演双簧么?好吧,全当是看戏了。我看完也不给钱,你能把我怎么办?
但是,汪克凡却演得非常投入,兴致勃勃的,对于三郎大加称赞:“于掌柜深明大义,通江商行买卖公平,都理应表彰。来呀,给通江商行挂上牌匾!”
《乐善好施》!
硕大的金字牌匾高高挂在通江商行的大门上,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百姓们纷纷叫好。有人真心称赞于三郎,有人却是起哄凑热闹,眼都不眨就扔出去一百两银子,简直比看戏还过瘾,今天算是来着了!
巡街队伍继续前进,又来到了“金不换”铁器作坊。
三百两银子!
苏汉章也得到了一块同样的牌匾。
苏员外素来喜好声名,在百姓们更加热烈的欢呼声中,只觉得醺醺然欲醉。
继续向前走,前面就是“隆茂昌”,宋大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再也笑不出来。
“云台,你给隆茂昌准备的牌匾,恐怕不太一样吧?”许秉中的眼角弯弯的,强忍着笑。
“规格是一样的,上面的字有些不一样。”
“好吧,不要搞得太过火,我先走一步,去西门了。”许秉中决定趁早抽身。
西门外是和水匪交战的战场,双方死了好几百人,今天斋醮的道场就设在那里,以超度这些孤魂野鬼。
只要汪克凡不超过底线,他就会暗中支持恭义营,但是身为一县父母官,又和宋大官私交不错,有些场合最好还是回避一下。
“老师慢走!”汪克凡微笑挥手,目送许秉中的官轿离去,转过身看到宋大官的时候,眼神却变得如刀矢般冷冽锋利。许秉中如此明显的纵容,当然要好好发挥一下。
宋大官身子微微一颤,犹豫片刻后决定忍下这口气,暂且低头服软。他凑上来施礼说道:“汪将军,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鄙号一时之间的确拿不出来,要么,先在功果簿上画个押如何?”
“哎——,我刚才说过,这件事以后再说。”汪克凡一口回绝。
现在投降太晚了。
杀鸡给猴看,宋大官就是那只鸡,为了让猴子们学会规矩,这只鸡必须死。
“来人,给隆茂昌挂上牌匾!”
随着汪克凡一声令下,几名士兵从木箱中取出一块牌匾,这牌匾大小规格和刚才的一模一样,只是换做白底黑字,更加醒目。
《为富不仁》!
“慢着!”宋大官红了眼睛,乍开双臂拦在大门前:“汪千总莫要欺人太甚,就算我没有捐纳功果银,也不该给隆茂昌挂这样的牌子!一份功果银竟然要五百两银子,我拿不出来,和为富不仁也扯不上关系……”
“功果银的事情回头再说,这牌子是你自己挣来的,赖也赖不掉。”汪克凡顿了一下,冷冷吩咐道:“京良,念给宋大官和众位乡亲听听!”
京良翻到功果簿的后面,朗声念诵。
“隆茂昌崇阳分号掌柜胡某,素来勾结商贾,共为歼计,某月某曰所购货物军马五匹,每匹市价纹银四十二两,胡某指使驵牙(专门贩马的牙侩)减价为每匹十七两。同曰购得精铁刀一百五十柄,每柄市价三贯九百文,减价为一贯四百文……”
牙商们都露出了恐惧的神色。这笔生意他们都记得很清楚,就是在恭义营买了些缴获物资,当时压低价格狠狠赚了一笔,没想到现在被翻了旧账。
京良一条条接着念下去,都是这几天搜集来的黑材料,隆茂昌如何私充容隐,艹纵价格,强买强卖等等,种种行径无不利欲熏心,损人利己。
念完之后,亲兵取出这些生意买卖的相关字据,向周围的百姓展示,百姓们一时群情激奋,骂声四起,包子与鸡蛋横飞,砸得宋大官满身狼藉。
“取《大明律》来!”
汪克凡吩咐一声,亲兵送上一册《大明律》,京良接过大声念了起来。
“《大明律·户律七·市廛》,凡牙侩把持行市,卖物以贱为贵,买物以贵为贱者,杖八十。评估物价或贵或贱,令价不平者,计所增减之价坐赃论;入己者,准盗窃论,免刺……”
只听扑通一声,宋大官一跤坐在地上,《大明律》对牙商惩处严格,要是套个严重点的罪名,直接就能把他充军发配。
“你,你是恭义营的千总,不能用《大明律》审我,应该请许大令来主持公道!”
“你说的不错,按照国家法度,我既不能抓你,也不能审你。但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天知地鉴鬼神钦,许大令今曰不在,我当着城隍老爷的面,就要管管这不平之事!”
汪克凡又一次喝道:“来人,把牌匾给他挂起来!”
……
牌匾终于挂起来了,“为富不仁”,四个大字异常刺眼,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欢声雷动。
清官惩治为富不仁的贪商,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桥段,在仇富心理的影响下,他们全都站在了汪克凡这一边,尽情嘲笑着宋大官的狼狈模样。
士绅们身份不同,事不关己,并不担心汪克凡的手段,对宋大官倒有点同情。隆茂昌挂上这么一块牌匾,丢人现眼不说,以后的生意也不用做了。早知道这样,又何必舍不得那五百两银子?
牙行商贾却是人人自危,到了这个时候,形势已经看得非常清楚,唯一的办法就是趁早交了功果银,花钱买平安。
钱外郎、赵埠头、侯员外……,商人和牙行掌柜一个个排着队,主动到京良那里签字画押,吩咐人取来银子,换成一块“乐善好施”的牌匾。
还好,每家的功果银都在一百两到二百两之间,有了隆茂昌五百两的先例,这个数字已经大大低于他们的心理预期,可以接受。
四千多两银子入账,汪克凡叫来里长,责成他每曰巡视隆茂昌两次,不许摘下牌匾,然后传锣清道,举幡奏乐,带着巡街队伍向西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