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3”矿难,死十二人,伤三十多人,其中死者中还有两个只有十四岁的孩子.
这不是问题,为政一方,终归是要碰到这样那样的问题,然而问题却在于,事情发生后的第四天,县委才得到了消息。
得到消息之前,平安乡党委政府利用在乡里的威势,将事情掩盖起来,并且做出了对死伤赔偿的决定。
伤者每人两千块钱,死者每人五千块钱。
在八十年代末期,一般科级干部的月工资大概不到二百块钱,农民年收入更少,何况这些贫瘠的山区,这样的赔偿应该算是让大家比较满意的了。但乡里的表态做了,那些赔偿款却没有发下来,也不知道是谁在十里八乡传出了消息,那些赔偿款已经被乡里某些人借这个名义,已经把这些赔偿款揣进了自己的荷包。
由企业做出的赔偿,是要经过县财政的手再发给受难人的,这样一过手,竟然一点都没有漏下来。
死人的家庭,等着乡里的赔偿款来完成丧礼,谁料到到了第三天的头上,从乡里来了一群穿着制服带着大檐帽的人,凶神恶煞的走进村子,要求这些死人的户头交罚款,因为他们没有所谓的“从业资格证”,下矿场属于违法行为。
只要是有些头脑的,都不该在这个时候去挑衅那些老百姓。当新任纪委书记从下面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已是勃然大怒。
这个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没有人去追究,纪委书记上任本来就是准备来烧火的,一直以来都没有机会发作,如今碰到了这种情况,在班子会上,这位空降的明书记就狠狠的拍了桌子。
既不在乎根深蒂固的许书记,也没有在乎即将上位的童县长,明书记拍着桌子吼叫道:
“这纺山到底是谁的天,这土地到底是谁的土地,到底是谁在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决定,是谁这么罔顾国法?”
班子成员的目光全部看向了许曙光。尽管有消息说许曙光即将离开,但组织部没有下来人谈话,那事情还在模棱两可之间。这件事既然已经传到了县里,那肯定就会传到地区,许曙光这时候算是碰到了政治生涯的难点了。
顾诏同样看了许曙光一眼,只发现许曙光脸上带着些阴沉,却没有恼恨的样子,心里微微一叹,不知许曙光恼恨的是捅出这件事的薛向前,还是恼恨说话不留余地的明书记。
到了现在,留不留余地都无关紧要了,所需要注意的问题,就是如何将事情控制起来。许曙光一直在捂盖子,但现在盖子已经被炸了个洞,他必须要好好地堵一堵,要不然不仅仅是盖子被炸,就算是他上升的道路也炸了。
然而,许曙光不离开,也是顾诏不希望看到的。童朝云那里已经出了点小小的缝隙,如果凭这件事让许曙光把这缝隙给填了,那所做的计划就只能胎死腹中,甚至于直接间接的为纺山提供了更大的保护伞。
顾诏有些头疼的揉揉太阳穴,在班子会上做这个动作反而引起了许曙光的注意。事情出了,该头疼的应该是许曙光才是,顾诏揉头是个什么意思呢?
他的心神断了一下,童朝云已经说道:“我认为,这件事必须要从严处理,不仅要把我们内部那些玩忽职守甚至变本加厉的坏人抓出来,更要彻查那些违规生产的矿业公司。咱们纺山确实是全省矿产的重点县,高产县,但就算是再多,也耽不得有人糟蹋。”
许曙光心里一震,作为县委书记,哪怕是即将离任的,在这么大的事情面前也不应该由童朝云来说这话。县委书记在有些事上需要别人先发表意见,但在这种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的立场上,一个犹豫就会导致自己的威信变低。
莫不是,童朝云不喜欢就这样顺利接班,竟然要走强势上位?许曙光不由又看了自己的搭档兼接班人一眼,童朝云脸上没有什么兴奋严肃的表情,好像在述说着很平常的事情。
许曙光心里一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味。童朝云或愤怒或沉重或什么都好,但这种平静却蕴含着不同的味道。再联想到顾诏的那个动作,许曙光后背隐隐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是冷汗浸湿了衬衣吧?
班子会依然进行着,许曙光也做出了重要指示,要求各部门密切配合,一定要把平安乡的事情查清楚,不能让群众流血再流泪。
班子会结束不久,许曙光的车子便离开了县委大院,向着云密方向驶去。而顾诏则和童朝云、明顶山等人,坐车前往平安乡。
在上车的时候,童朝云弯腰上车,动作停滞了片刻,没有说话也没有表示,便钻进了车里。
出了这么大的事,既然县委书记已经做了指示,必然要有官员亲自坐镇平安,盯着事情的进展。童朝云之所以要赶往那里,顾诏估计,他是要做一些态度,让老百姓们知道纺山还有个童县长。
或者说是不久后的童书记。
童朝云不傻,这件事一出他就知道了,许曙光很有可能会因为这件事的影响而停在纺山县不会挪动。本应升职却按在原地不动,其实已经是对许曙光的惩罚了。和顾诏一样,童朝云同样不希望许曙光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他已经想这个位置想了很长时间。他要做的是掌控,与顾诏掀开盖子的想法却是不大相同。两人同归却殊途。
顾诏坐在车里,看着飞扬起的尘土,对孙金鑫说道:“下乡的路实在太难走了。搞开发也要搞好基建,不知道有多少人没有看明白这一点。”
孙金鑫坐在车前,闻言侧过半边身子道:“基建工程确实很重要,但也是真的花钱。”
顾诏嘴角一扬,很明显的嘲讽味道,淡淡的说道:“有没有钱,还是要看是不是有心。”
车子颠簸了几下。
现在顾诏的司机是刘九通的侄子,叫刘大海,既然刘九通靠拢了顾诏,顾诏倒不反对用他的侄子让刘九通更亲密一些。刘大海是退伍汽车兵,开车很是稳当,用了一段时间之后,顾诏发现他不是那种爱说话的人,便一直没换。
刘大海有些歉意的说道:“顾县长,土扬得有点高,路不是很稳。”
顾诏笑道:“不要解释啦,要是你能在这路上开出条稳稳当当的路线来,我反而要批评你了。”
三人同时笑了起来,顾诏便闭上眼睛,在心里做着打算。
童朝云想要许曙光离开,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从今天的现象看,童朝云很显然不想就这样无风无lang的接过权力棒,颇有点逼宫上位的感觉。这几年被许曙光压着,就算是政府方面的工作,童超云也有很多插不进手去。就算许曙光走了,童朝云占了他的位置,许曙光也不会轻易让手里的东西远去,必然会在现政府里将耿自谦强推上位,那童朝云依然对纺山的掌控力不够。
顾诏才来纺山没有多长时间,论资格基本要走党群书记才能上一步到县长,这一次的权力更迭应该轮不上顾诏。要说进身官场,不想进步那是骗人的,顾诏嘴角的笑意变得深厚了一些,或许自己可以打破这个常规也是说不定的事情。
关键问题在于,许曙光敢不敢放,而童朝云的决心又有多大。
车子又行驶了一段距离,孙金鑫心里明白,顾诏是有心培养他的,如此难得的机会说不得要请教一番。车子里做的都是自己人,也没有再过多的犹豫,低声问道:“县长,今天这个局,要怎么解?”
顾诏笑了笑,说道:“金鑫啊,当初见你的时候,你还是意气风发的大学生,不知世间愁为何物。如今在官场上呆了一段时间,脸皮倒是厚起来了。”
孙金鑫讪讪的说道:“有名师当然要请指点一下,自己摸索终究要累了心思。”
“你觉得呢?”顾诏没有睁开眼,头舒服的靠在椅背上,淡淡的问道。
孙金鑫看了看前面,抿抿嘴,低声回答:“这一次,必须要掉几颗脑袋的。”
车里又陷入了沉默。
直到平安乡远远在望的时候,顾诏才轻声叹道:“本来我打算让你多学习一段时间的,不过纺山的情况实在不容再恶化下去了。金鑫啊,我只说一句话,你要记住。守心远比守志。”
孙金鑫眼睛一亮,仔细咀嚼着这句话,心里隐隐就有了期盼。
……
童朝云带领县班子成员到了平安乡,见到门口正列队欢迎的薛向前等人,也不待薛向前迎上来的笑容扩散开,童朝云已经冷哼一声,声音好像冰渣子似的掉了下来。
“我以为现在平安乡的人都忙着安抚群众,想不到还有时间来招待我们啊。”
说完,看也不看薛向前等人,直接向着乡政府内走去。
顾诏听了童朝云这句话,眉毛稍稍一挑,以往埋下的种子果然已经发芽,甚至已有泛滥成灾的现象。
童朝云,当真也是被压得厉害了。
薛向前的表情顿时阴沉下来,似难过又似冷笑,看着班子的人联袂走了进去,叫过旁边一人低声说了几句,那人便快速离开。
童朝云一进平安乡政府大楼,眼睛就眯了起来,大楼里面的布置他是知道的,但今天的他是主角,自然要露出即将上任县一把手的威势。
“铺张奢华,平安乡这几年的成绩很好啊,都钻到钱眼里,连老百姓的安危和需要都被你们扔得远远的了!”
这句批评实在是太重了。顾诏越过文泰,走到童朝云身后半个位置,低声说道:“县长,听说这次矿难人中有未成年的孩子,我想过去看看。”
童朝云想了想,明白顾诏的意思,他跟顾诏之间的关系很是奇妙,既没有谁倾轧谁的趋势,也没有谁靠拢谁的架势,而顾诏曾经给他提过的暗示,又是他现在态度的转折点。听了顾诏的请求,他想了想点头道:“都看看吧,把县里的意思跟他们说一说,要平复他们的怒气,县里的态度终归是倾向于他们的。”
顾诏点点头,说道:“一定完成任务。”
说罢,顾诏便转身离去,童朝云看了看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即冷喝道:“马上召集乡里有关人员开会。我今天就呆在这里,看看平安乡到底能给我个什么交待!”
……
从平安乡下去,就没有好路了。县里四把手要亲自下去慰问群众,乡里倒是出了个人陪同,但顾诏却拒绝了,让孙金鑫去宋家饭馆叫了宋海一起过去。
自从讨债的事完结之后,宋海的铺子也没有关门,听说顾副县长过来,二话不说就把事情交代给别人,也没换衣服,带着油点子遍布的衣裳就过来了。
“县长,您怎么亲自来了……”宋海认识顾诏,但债务清算之后才知道那天在他店里的年轻人就是常务副县长,这次一见顾诏,脸色就充满了激动。
“是副县长,不要搞错了啊。”顾诏脸色有些严峻,看着宋海说道:“今天我也不跟你客气,你是平安乡人,乡里出了多大的事你应该也知道,带我们下去走走吧。”
宋海一愣,有些犹豫的说道:“县长,您现在下去……有点不合适。”
顾诏眼睛眯了眯,问道:“群众出了这样的事,我下去为什么不合适?”
宋海嘴巴动了动,看了看顾诏旁边的乡干部,却没有说话。顾诏明白过来,给孙金鑫一个颜色,孙金鑫便带着那人向旁边走去。
宋海见后,这才小心说道:“顾县长,那个……我看你还是不要下去了,要不让那个领导跟我下去了解情况,再汇报给您?”
顾诏顿时明白过来,薛向前看来还是有些不死心,宋海的生意在平安,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己现在能给宋海撑腰,但自己走了之后呢,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楚。宋海这两年也是经历得太多,自然知道其中的奥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