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的意思很明确,这已经不是否定项目工作质量的问题了,而是否定整个管理团队的问题了,至少是将塔吉克主要负责人的领导能力给否决了。攻击矛头已从对事转为对人,性质发生了巨大变化。这帮孙子,难道换一个领导来就能够跟他们一个鼻孔出气了吗?我们公司有我们公司的利益所在,并不是他们的提线木偶,不是他们说怎么样就怎么样!”老翟愤然不已。
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担忧与惧怕一阵又一阵的袭来,突然,姜颖然不安的叫起来:“我们这些人是不是都要被换掉?我们一走,谁来跟他们杠?”
程翕栋有些失神,目光毫无目标的搜索了一通,最后落到了柳泽化身上,猝然问道:“甲方的抱怨也就是一个抱怨,总部不会听的,对吗?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事务,向来不喜欢外国人插手,对吗?我们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行为方式与处理方式,对吗?”
柳泽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头转向了李东,目光中似有询问之意。
李东心中忽的生出一股豪气,慨然道:“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
“说的好,跟你上次写给董文秀的邮件一脉相承!”
李东震惊,“您怎么知道?!”
“她临走前转发了给我,不光如此,她还转给了其他很多人,特别是有想法的年轻人!”柳泽化眼中满是激赏,“她对你的评价颇高,夸你是新时代的新青年!”
李东不禁一愣,当初还埋怨董文秀一走了之,推卸责任,没想到她还有这么一手,可见人性的复杂。
他整理了下心绪,问:“那我们接下来如何应对?”
“那你猜总部的回复会如何?”柳泽化反问。
李东无言以对,沉默许久,才说道:“现在正是多事之秋,领导班子调整频繁,没有先例可循,我无法预知总部的态度。”
“告状也真会挑时间!那帮孙子!”吴怀慎气喘道。
众人闻言,连忙帮他顺气。
李东心中疑虑满满,悄悄将目光转向坐在老吴旁边的柳泽化。
众人的眼光也一样飘过去了。
柳泽化心下了然,从容道,“这件事情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他态度明确,目光温暖,没有丝毫的迟疑和慌张。
“怎么说?”大家看着他最近明显消瘦的侧脸,不解其意。
“你们看。”不知何时,那几页纸已回到了他的手中,他指着每一个所谓的控诉点,条分缕析道:“第一条,炸药的事情,咱们其实也可以用伊斯法拉炸药公司的进口执照来进行操作。多出来的这一部分钱可以留待以后再慢慢商量解决。伯克公司如果耍无赖不给我们报销,我们就将相关工作成果扣留着,不给他们。反正还有后手,我们不怕。第二条,直升机的问题,我得到确切的消息,秋明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替换飞机,马上就可飞过来。不过为了稳妥起见,我想这周飞到秋明,亲自在飞机上压阵,以防万一。不仅如此,在这同时,我也联系了一家沙特阿拉伯的直升机公司,他们也愿意飞过来作业,只不过需要重新审计罢了,仅仅是多花点时间的问题。第三个问题,我个人的能力做不到,这需要总部出面协调。毕竟国际部的领导们也是希望咱们项目顺利开展,对吗?第四个问题,虽然这个许可很难拿到,但是我已经知道关键症结所在了。只要领导同意,我今天下午出去活动一番,相信很快就可以拿到这个许可了。”
众人一面听,一面不自觉的跟着点头,纷纷赞同他的观点。
优秀的团队就是这样,临危之时,总会有人头脑清醒,拨开迷雾见明月。
李东边听边学,他深知国际项目没有比目前这个更复杂的,倘能将这个项目学个精通,再去别的项目,岂有惧怕之理?
听了柳泽化的话,如同有了定心丸,吴怀慎微微颔首,睁了眼,挣扎着向众人看去,虽然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放松了许多,可还是担心道:“千万不要忘记了,最难的还是在设备质量上。”
“我会积极协调设备物资部那边的,希望他们能给我们最好的设备!”老翟急忙道。
“以前做项目,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老吴深觉此事是他一辈子物探事业的耻辱,心情不免激动,颤声道:“设备物资部新换的主任叫宋厅,那个王八蛋,明明有新设备好设备,非要给我送渣设备旧设备,这他妈的安的什么心,等我回去非要当面质问他!”
话音刚落,他又咳嗽不止。
众人赶紧规劝。
老翟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设备物资这块儿工作是他在负责协调,如果真的有问题,那他肯定面上无光。
见老吴那副垂死之象,他只能宽慰道:“老吴别激动,目前的形势,国内那边一直高压反腐,早先熟悉国际业务,且支持我们的领导已经不在任了。现在的副总刚接管这摊子,是个新手,海外业务不熟,并不知道如何管理,如要上道还需有个过程,你不要太心急了。”
老吴只是闭着眼听他说,自己不发表评论。
程翕栋接了老翟的话头,没头没脑的说了句:“宋厅或许也是有苦衷的吧!”
不说不要紧,他这一说,吴怀慎急促而愤怒的嗤一声,“你别替他辩解,他参与国际项目这么多年,难道这点门道都不懂?里头肯定有文章!”
程翕栋见他口气不好,便往后退了两步,不再说什么。
谁都不说话,只有窗外被秋烟凝露累折的枝叶飒飒做响。
良久,吴怀慎再次努力睁开眼,上气不接下气的断断续续道:“老翟说的有道理,大势摆在那里——原来支持我们的领导不在了——现在代管国际业务的新领导,不想着如何维护公司团结,不想着保护公司利益,却一门心思的想提拔自己人,老想着如何整我们——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不过你们不要灰心丧气,我觉得这些问题肯定都是可以解决的——”
看他虚弱的不成样子,众人心疼不已。
听完安如柱有气无力的讲话,有人垂泪,有人点头,有人默默叹息——
“吴总,我看这架势,甲方指不定还会掀起什么风浪,整个项目的后期运作未必好到哪里。鉴于您这身体也扛不住,要不然您申请调回国内吧!”柳泽化说着停顿了一下,似在犹豫,没多久,便似鼓足了勇气一般,又继续道:“此时走还有面子——”
大家知道柳泽化的苦心,他是生怕老吴万一撑不住,倒下去了再也起不来。
老吴一听,便攥紧了拳头,用力锤床,“有什么面子?人家的信都送到家门口了,欺负人都欺负到家门口了!此时走不就更中了伯克公司的下怀?更让人看不起,以后还不被欺负死?怎么能——让他们轻易得偿所愿!”
“这个时候就别顾着面子不面子了——您也得为了您的身体着想啊——没了身体还能干什么?”老翟不顾老吴的说辞,绷着脸道。
吴怀慎被挑起了怒气,勉强支起身子,喘着粗气,眼神带着悲壮,“死就死,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点事情我还是看的很开的!咱们这里什么都不缺,我看就缺骨气和傲气!”
“吴总消消气,不过您想想,以后他们总是这么搞,您这身体肯定吃不消,会葬送在这项目上的——照这样下去,谁知道出什么幺蛾子。”吴钱也忧心冲冲的说。
“年纪轻轻就这么怂样,以后还怎么接事业?你认怂了我可没认怂,我还要继续和他们干!”吴怀慎不屑的拿眼将吴钱一瞪,怒道。
“吴总,您还是听我们的,赶紧的以疗养身体为名回国吧,不要再在这里耗着了。这次您是被我们发现的早,要是哪次您心脏病发作的时候没人在跟前,岂不是要出大事?!”姜颖然在旁边也怅然劝道。
老吴拖起如同灌满了铅的沉重病体,挣扎着靠到床头,冷哼一声:“我只是容易生气,我一生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不至于那么容易被这帮孙子气死!”
“咱们不是有柳总在这边主事吗?您还担心什么!?难道是贪图那点芝麻绿豆的小权位?我说您都快奔五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看不开呢?”老翟反讽道,他想以退为进,让老吴自己主动离开。
果然,吴怀慎听后,不满的看他一眼,道:“我可不是贪图什么,我只是不想做事情半途而废,也不想做个懦夫!”
李东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五味杂陈。这件事纠根溯源,还是因甲方而起,他忽觉对伯克公司厌恶之极,体内热血上冲,咬牙道:“对,有吴总带着我们,要继续和对方干到底!谁他娘的怕他们,必须要以牙还牙!”
姜颖然狠狠的瞪了李东一眼,嫌他多事,紧接着转头向老吴道:“吴总,您养好了身体,才有本钱和甲方继续斗!一时的忍气吞声是为了将来更好的扬眉吐气!吴总,您还是回去修养一阵子再上来吧!”
高玉一直没说话,此时他张了张嘴,最后也没说什么。
他的态度很明确,去留让老吴自己决定。
安静了片刻,吴怀慎缓缓点了点头,叹息道:“我明白你们的苦心,也知道是为了我好,真的很感谢大家。如果真的要我死在这里,我就死在这里吧,无论如何,我要亲眼看着这个项目的完工。”
“您何必这么固执呢?”柳泽化怨责道。
“哎,年龄大了就是爱固执啊,您也不想想您还没有抱孙子呢——”老翟低下头,竟然抹了泪。
迟晓月也是语噎气短,垂泪道:“安总,如果您离开,我们大家伙都会为您祈福的。而且这也是变相的帮助了我们,让我们省却了日日对您的担心和牵挂。您这样强撑着,万一出现个三长两短,我们一辈子都会感到愧疚的。先前我们送走了老安,不想让悲剧重又发生在您的身上——”
大家见她声泪俱下,说的哀婉凄恻,均感动容,都跟着默默点头。
“你们不用担心我,生死有命,我自己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而且等我闲暇的时候,一定要写好身后事,将自己的事情嘱托个遍,你们不用担心。”老吴语气沉重,但说话颇为利落。
“哎,吴总,您这又是何苦呢——”迟晓月泪光中不觉带着些怜惜。
“您这又是何必呢——”姜颖然嘴角抽动道。
“哎——老吴,您就是个大傻子!”一声长叹,柳泽化也竟垂泪了。
屋内一时唏嘘哀怜不已。
眼见众人落泪,吴怀慎的想法动摇了,心儿不觉软了下来,最终,他缓缓扫过众人的脸,目光呆了呆,怔怔道:“既然对你们来说是负担——还不如潇洒的走。那——那我先回去一阵子,去医院看看病吧,小吴给我订机票。不过咱们可说好,等我病情一稳定,我还会回来的。”
事情有了转机,众人停止了哭泣,静静地听他讲。
吴怀慎略一停顿,忽而语气刚硬道:“在此期间,一切大小事务都交给柳总负责,大家要全力配合他的工作,实在拿不了主意的再向国内打报告。”
说完,他重闭上了眼睛。
聊完正事,众人鱼贯而出了,李东却没有走。
他在等人——何玉结。
老吴为了李东跟何玉洁的事情操了不少心,无论如何,她也要来感谢一下。
因怕耽误老吴的休息,他们跟老吴聊得时间很短。直到老吴重又躺下,他们才悄悄退出。
出得门来,何玉洁轻扯着李东的衣袖,颤抖着问:“老吴会不会有危险?他会死吗?就如同上个经理老安一样——?”
李东听着“死”字有些刺耳儿,不乐道,“不会的,像他这样的好人,怎么会容易死?”
当天晚上,老吴便搭乘航班离开。他前脚一走,国内总部发来慰问信,表示不会相信陆氐的挑拨离间,项目上的难处国内领导都能理解,要求前方人员稳住军心,务必采取适合项目情况的既可斗争又可转圜的策略跟伯克公司交涉。
接到这则消息,大家都松了口气,俱是沉住了心,决定好好干。
柳泽化召集大家开了一天的会,将下一步的工作内容逐项梳理了一遍,调整了一些策略,重新拟定了与甲方打交道的方针。
接着这个空档,李东也决定调整一番,第一件事情便准备将自己的助手——狄立绍特开除了。因为他除了感觉这位助手是个刺头之外,还认为他办事能力极为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