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明晃晃的,毒辣又热情。
他揉揉眼,翻个身,抓过手机,终于看清了电话信息。
“天呢,项目上几乎每个人都来了三通电话。”
忽然意识到可能出了大事,他一个激灵坐起。
“看来这个项目离开我是真的不行啊。”他调侃一句。
他查看着通话记录,顺手拨打了回去。
那头是扎瑞娜的声音。
未闻其音,先闻其泪。
那是玉珠落到地面的回响,那也是她在伤心。
她努力克制着,道:“老安走了。”
“他走?走到哪里去了?”李东心觉不妙,但仍要确认。
毕竟女子多情,伤心流泪在所难免。
“他因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她在电话那头突然提高嗓音,随即陷入泣不成声。
“嗡——”他耳鸣了。
晴天霹雳!
李东一阵眩晕:“你说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昨日一直不接电话,怎么打都不接——”
她转为轻声啜泣,似埋怨,似责怪,似伤心,似愤怒。。。
忽的,李东感觉无边无际的懊丧向他袭来,他眼前一片漆黑。
“老安本想在弥留之际叮嘱你几句,可是你一直没有接,一直没有,一直没有——”她不断重复着,如泣如诉。
“哎!我的天!”李东已被自己气炸,胸腔随时爆裂。
他狠抓了自己头发一把,又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你这个王八蛋,怎么这么样!”她忽而变了腔调。
他听到她的骂声,心里却有一丝慰藉。
整整十分钟,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跌入冰窖之中,寒冷刺骨。
听着她的埋怨,他无脸反驳。
他不相信这样的事情,老安前两天还跟自己有说有笑,现在怎么会突然去世了呢?
特别是在自己享受春光旖旎的时刻!
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还是一时的阴差阳错?
“为什么突然会这样呢?我走之前他不一直好好的吗?为什么这么快就不行了?”良久,她停止了唾骂,他终于有机会问问题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甲方催老安办理炸药许可,他找到了赵倩,可是她那边毫不犹豫的推脱掉了。本来说好的事,办成这样。他两头受气,心里很不高兴,晚上喝了点酒,夜里就不行了。”
李东静静的听着,口中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那我还要回去吗?”他忽而傻傻的问。
电话那头默然。
很明显,他内心深处,舍不得何玉洁。
她知道他的想法。
刚刚见面,却又要分离,他不想,也不甘,更不舍。
“尽管舍不得,可是道义所在,你没有选择。”终于,她语气冰冷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他陷入两难,真真正正的两难,无穷无尽的心理挣扎。
但他还有微茫的希望。
“老安要回国吧?”他轻问。
“不,现在是夏天,不便于运送,我们订在三天后为他举行葬礼。”
“前方难道不听听老安家里人的意见吗?”他不死心。
她重重的叹气,似对李东失望透顶。
“老安说了,他要亲眼看着这个项目前行。而且杜尚别这里是土葬,而非火葬,他可以全身而葬。”
李东更加沉郁,忆起和老安以往的种种,想到他慈父般的爱,他知道,他不得不回去。
他内心痛苦的喊着:“何玉洁啊何玉洁,是我对不起你。”
挂了电话,他没有丝毫兴趣再出去玩耍了。
楼下闹市繁华,他本身却是一座封闭的凄冷的孤岛。
他午饭也没吃,一直静静的坐着,一直坐到了下午。
他想到了好多,生与死,人生的意义,人类的渺小——
临近傍晚,许多人陆续给他打来了电话。
每人除不胜悲伤之外,便是唏嘘不已,跟李东一样,他们从来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哎,被赵倩他们坑了,把全部的赌注押在他们身上,我们失败了。”吴怀慎叹着气道。
“白白耽误了时间,一点作用都没有,只可惜老安了。”柳泽化话中尽显悲哀。
“起初不听我的,现在你看,成了这个结局!”老翟泪流满面。
“自己的事情还是要自己来做,不能过分相信他人。”吴钱似有感悟。
终于,他挨到了何玉洁下班。
她一开门,他便迎上去,一把拉过来,紧紧抱住她。
他像受伤的孩子,悲咽不止。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她在他背上轻轻拍打着,像一个母亲安抚自己的孩子。
“老安去世了。”李东哽咽道。
“啊?就是你们项目上的安总?”骤听噩耗,她也愣住了。
“是的,就是他。”李东泪眼婆娑。
“那你要回去吗?”她已猜到了大概。
李东无奈的点头。
她苦涩一笑,“赶紧去吧,我不会怪你的,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
李东抬起头,怔怔的看着她,轻轻点点头,又将头埋入她怀里,嚎啕不止。
不安,不甘,伤心,苦闷,悲伤。。。一时间,他内心充斥了太多情感。
飞机落地后,老翟来接。
李东恰巧遇到老安的儿子和夫人,他们是来奔丧的。
他儿子叫安涛,约二十出头,瘦瘦高高,肤色随了老安,黑黑的。
他夫人头发半白,面色憔悴,没说几句话,便用手帕抹泪,泣不成声。
本应聊聊家常,话话里短,可是他们却默默无言,一路坐到终点。
他们赶到的时候,众人都已齐聚在驻地内。
因为这日正是老安的下葬之期。
吴怀慎带着中方人员早已立在大门迎着了,老安家属见过众人,一阵落泪后,便导入院中。
院子里也已黑压压挤满了人,街坊邻居都来了,甲方的人,政府的官员也来了。妇女们有很多头顶了白布,男人的手臂也都绑了黑纱。
肃穆非常。
扎瑞娜见了李东,低着头,眉眼也不抬,“你可算是回来了。”
她今天一身素衣,衬得她肌肤胜雪,她棕色的长头扎在了一起,上插一朵白花。
李东看着她,突然鼻子一酸,眼眶里有泪,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
她走过来,轻轻抱了抱他。
他发现她的眼睛已是通红,眼皮也已肿起。
此时,工地上的业务骨干也陆陆续续的赶了过来,挤在的大门口。
程翕栋也回来了,见了李东,凄然一笑,没说什么。
老安被安放在正房大厅中央的一张木床上,安静而祥和的躺着。
李东连夜赶路,已觉疲惫,又见老安煞白的脸,心中畏怖,双脚似被钉牢,难以迈动。
但他却在前行,是被扎瑞娜架着走的。
走到近处,他仔细看了老安,他面上已血色全无,蜡白一片。
安涛“噗通”一下,跪在床前,大喊着:“父亲。。。父亲。。。”
安夫人则抚摸着老安的面颊,泪如雨下。
老安在时,曾将左邻右舍的的壮丁男子收编,做了中国公司的工人。赋闲的女人,也都安排去了后勤工作。他们都受了老安的恩惠,此时聚在一起,听到安夫人的哭声,心有所感,也都跟着低低啜泣了起来。
隔壁的一位耄耋老者,名叫扎发的,见哭礼已基本完成,便问:“既然在这边下葬,礼节也都入乡随俗,咱们开始吧?”
吴怀慎点头。
李东莫名开始紧张,手臂间察觉扎瑞娜也在浑身颤抖,他便靠近了,让她扶着自己。
两人紧紧相挨,她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妇人将安夫人搀扶到一边,男人们先将老安抬起,除去外衣,放入早已准备好的清水中洗净。
安涛在一旁帮忙,安夫人大声哭泣着。
随即,扎发从皮制工具箱里拿出了几把亮闪闪的镊子。
“他们要干什么?”安夫人喊道。
吴怀慎忙道:“他们要给老安拔去所有的不该带走的东西。”
扎发悲痛道:“人类作为万物之灵,一生下来本没有这些,现在死了,更要干净的离开。”
“怎么能这样?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习俗。。。”安夫人悲痛欲绝的喊叫着。
她身子剧烈摇晃了几下,似要晕厥。
扎发带了三人麻利的剔除了老安身上的所有毛发。
接着,男人们用布条将老安左右手大拇指拴在一起,两足大拇指拴在一起,又将他周身用白布缠裹了几圈。最后用花布单罩住,众人一声吆喝,齐力抬起,欲赴礼拜寺中。
“不能去,不能去!”安夫人从悲恸中回过神来,撕心裂肺的喊着,“这么裹着不舒服,不能这样!”
安涛也着急开口道:“我爸这个人一辈子爱自由,死了反而受到枷锁羁绊,不能这样,绝对不能这样!”
“这里的习俗便是这样的,咱们就依着老安的意思办吧。”吴怀慎耐心开导着。
“不行,绝对不是这样!”安夫人大声喊着,踉踉跄跄冲过去,抱住老安的尸首,轻声低诉道:“我受不了了,老安,我们回家吧?我带你回故乡,好不好?”
说着,她又抬头望着吴怀慎,泪眼婆娑,“老吴,你和老安也是多年的相识了,请你安排一下,将老安运回去,他要落叶归根。”
安涛也跪倒在吴怀慎面前,百般的恳求。
吴怀慎连忙扶起安涛,转头对安夫人道:“嫂子,老安是我老哥,我非常尊敬他,我也想让他回去,但是他的遗愿——”
一边是老安的最后遗嘱,一边是家人的殷殷祈求,他面露难色。
“我不管那些,我们要回家——回家——”她泣不成声的哀求。
“嫂子,请稍等一下,我跟他们商量一番。”
吴怀慎叫过柳泽化,老翟,吴钱,陆氐,董文秀,扎发,巴赫瑞丁合计了一番。
众人都表示反对,因为有一个最现实的原因,现在是盛夏,路途遥远,找不到冷冻的棺椁,长时间停留,可能会重蹈秦始皇当年尸臭之覆辙。
吴怀慎向安夫人解释了一番。
“呜呜——”她无奈的坐下,颓然道:“老安,我带不走你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走吧。”吴怀慎向抬棺之人道。
两个戴着瓜皮帽的阿訇在前面开路,十几个人抬着老安的棺椁在后面紧随其后。
吊丧之人跟在最后,浩浩荡荡,蜿蜒开去,堵塞了当地的交通。
交警连连吹起尖利的哨子,疏散着人流。
来到了洁白无瑕的清真寺,阿訇对老安发出了祈祷。
随后,他们再次动身,前往最后的坟茔。
李东麻木的跟在最后,一直走一直走,最终,他们停在了北山半腰。
这里有青山翠柏,不远处还有一条小河,高山的冰雪融水正汩汩流过。
阴宅坐北向南,正好俯瞰整个杜尚别。
这座城市的一动一静,一作一息,老安都能感知。
阿訇站上一块大石,悲伤的向众人道:“让安先生在这里安息吧,他劳累了一生,辛苦了一辈子,在这里,他可以好好的休息。他将得到上天的庇佑,他也会将福佑送给大家。”
李东茫然的听着,头脑一片空白。
他知道,这一别将是久久。
他不想离别,但他抵不过命运。
正自恍惚,忽然,他听到有人在叫嚷:“这是我家的地方,凭什么让你们来安葬一个外国人?”
“我绝不答应,我家这片风水宝地,绝对不能做这种晦气的事情!”
似在一瞬间,十几个当地人拿着爬犁跑了过来,对着送葬队伍怒目而视。
其中一人,穿着蓝色长袍,满脸的络腮胡,气势最凶,
阿訇摇头,上前向大胡子说明情况。
“那也要政府批准,你们都没有办理手续,跑过来就想埋在这里,没门儿!”
“这是不是你们家的地方还另说,这荒山野岭的,谁批准你占领了?谁告诉你这片领地就是你们家的?你自己有批件吗?”安涛愤怒道。
大胡子被呛,怒火更盛,“这里祖祖辈辈就是我家的,我说了就算!”
“算你妈的头,人都没了,还不让安生!可恶!”
安涛大喝一声,上去举起拳头便打。
他年轻气盛,心中悲恸,又遇到这种烦心事,不免行为偏激。
对方当然是要还手的。
双方立时一片混乱。
人多力量大,十几个村民被轻松打翻在地。
此时,早已有人报警了。
警察赶来,问清了情况,皱着眉头,强行调解。双方据理力争,各不相让。
直到下午,布告牌公司答应给付一笔钱,村民这才散去。
下葬之前,阿訇再次带领众人诵经祈福。
扎发等人将老安的仪容向上,缓缓放到了冰冷冷的土穴中。
埋了土,队伍又哭泣一番,这才散了。
第二日一早,扎发前来叫门,他身后是搬着家什的左邻右舍的乡亲。
“你们这是做什么?”老翟不解。
“当然是庆贺了。”扎发笑道。
“庆贺什么?”老翟大怒,“死了人有什么庆贺的,快回去吧!”
“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了。”扎发不听,招呼着众人进来。
不多时,十条方桌,四十条长板凳便被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了院子里。
扎发整理一番自身衣容,肃穆道:“我们要做一场宴会,祝贺老安。”
“祝贺什么?”老翟惊讶。
“祝贺老安顺利得到福报,他必往好人家投胎。”扎发虔诚的向老翟躬身,又道:“这是本地的传统,你们可能觉得不习惯,不过请配合一下吧。”
老翟挨个敲门,向大家讲明了缘故。
安涛架着安夫人出来,坐了首桌。
菜肴从大门外陆陆续续端了上来,都是乡亲们自发准备的,可谓丰盛。
李东是绝对没有心情吃的。
“哎,我真搞不懂这里的习俗!”程翕栋抱怨。
“我也是,我发誓我宁愿尸体臭掉也不愿举行这样的葬礼!”李东咬牙切齿。
看着院子里那些举杯痛饮的当地人,他只能无奈的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