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区所有的图纸都从HAZOP(危险和可操作性分析)上撤下来,重新送审。”
“好的。”
他一句话,她所有的努力就都成了废纸一堆,听张言答应着,安小素眼里的泪直打转。
“各专业回去做调整,两周后跟进,散会吧。”
众人正要起身,又听到一声,“工艺设计留下。”
不言而喻,这“工艺设计”指的是谁,张言边收拾文件夹边小声叮嘱安小素,“做好笔记啊,别耍脾气。”
人们相继离去,门轻轻合上。落地玻璃窗上淅淅沥沥打着雨水,一屋子的安静。
他靠进椅子里,大长腿弯起,脚踝搭在膝头,人比刚才放松了许多,懒散而庞大。
桌子尽头安小素像一尊威严的小雕塑,咬着牙,眼里含着好大一颗泪就是不肯掉。
“过来。”
人都走光,椭圆会议桌空荡荡的,他的声音很低,很远,安小素睫毛稍稍颤了一下,动也没动。
“过~来。”
声音并没有加大,却是拉得很长,嗓音带着沙哑的粗犷,刚才开会时的温文尔雅刷得干干净净。
腰!这家伙就是腰!化成灰都认得他!
刚才众目睽睽之下被老板训虽然难堪,可好像还能忍,这一声叫得安小素刚刚凉下一点的脸颊憋得通红,一动气笔芯都扎进手里。
看她不动,他手一够,捡起面前一张图纸揉做一团,轻轻一掷,完美的抛物线,砸到那小脑袋上。
看自己精心绘做的图纸被糟蹋得皱皱巴巴,安小素正要心碎,又一团飞了过来,正中鼻尖,不疼,可是劈头盖脸的,好酸。一旦确定是腰,她哪里还忍得住,抓起那两个纸团冲过去,居高临下狠狠地朝他身上丢去。
他笑了,大手一把将两只愤怒的小拳牢牢攥住拖到身边,“想我么?”
声音很哑,很低,却震在她耳膜上,这么近,一下子就把她拉去了几千公里外的作业现场,外头敲窗的不是缠绵的雨声,像是呼呼的风雪……
安小素狠狠吸了口气。
黑色的T恤换成了淡蓝的衬衣,熨得特别挺括,优雅的质地和颜色遮住了钢铁铮铮的肌肉,连那股气势都似乎填了几分柔软。
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原先粗糙遮去的棱角都显露出来,鼻梁果然挺得过分,超出了国人可以达到的高度,身上风雪冰冷的味道被淡淡的古龙水彻底替代。
一张帅得十分张扬的脸,安小素有点不习惯,蹙了蹙眉。
“瘦了啊。”
唯二不变的就是这声音和肆无忌惮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安小素忽然就觉得很委屈,“你骗我!”
“比如?”
“比如你的名字!”自欺欺人,安小素当时觉得不问,是不想去更了解他,谁知道自己成了最实际的作业现场上一个最玄幻的二货,活生生的现实硬是给过成了虚拟世界,简直傻出了天际!
“所以那两个月,你是怎么称呼我的?”
“那是英文名字,根本不算!”
“那是我出生证和护照上的名字,也是CNE法人代表上的名字,有问题吗?”
“可是在中国就是不算!”她气得理直气壮,“你应该告诉我你叫岳绍辉!泰山岳,承袭绍,光辉的辉!”
他挑了挑眉,十分坦然地不懂。安小素眼泪都要掉出来了,才意识到自己对牛弹琴。举凡好几代移民的华裔,中文好不好另说,都会有个意义深远、带着一百年前时代气息、寄托爷爷辈不忘故土的中文名字。而这个名字不会出现在与他们有关的任何正式文件上,自己本身恐怕连这几个字的出处都不一定知道。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用到这个名字吗?”
“不知道!”
“我妈骂我的时候。中文非常厉害,一声喊过来,我觉得不是在叫我,是在叫列祖列宗。”
噗哧,安小素没憋住竟然笑了出来,眼泪也震掉了,挂在腮边。可是他没松手,她都没法擦。
“那身份呢?一起喝酒,一起赌博的时候,是不是可以:Hey,bytheway,I’mYOURBOSS!”(哎,顺便说一声啊,我是你老板!)
“It\'sforyou.”(给你的。)
“What?”(什么?)
“Surprise.”
四目相对,安小素愣了一下,心里突然堵得慌,“Whatfreakingsurpriseisthis!Italmostgavemeastroke!”(这是什么变态惊喜?!我差点要疯了!)
一听惊喜,她居然炸毛,他正要发声,她更急了,“WhyeverybodythinksIlikesurprise?Sincewhen??IDON’TLIKEIT!!”(为什么人人都觉得我喜欢惊喜?什么时候?我不喜欢!!)
她像一只直竖竖的小刺猥,对着他一通乱扎。
“OK.”
他很宽合地点了点头,非但不惊讶,好像还很满意。无的放矢,安小素悻悻的,只有讲英文的时候她才敢冲着他喊,一旦换成中文,她的声音都跟着哑下来,“……要是早告诉我,我才不会这么不知死活地跟你疯呢。”
“不知死活,”他笑着重复了一遍,“Fuckinggood.”(真他妈不错)
安小素嘟了嘟嘴,刚才喊得很痛快,可是等他全盘接过,她又觉得好像有点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说以后不敢了,觉得没意思,没再吭声。
“是该早点说,好一起去迪拜。”
“迪拜?我为什么要去迪拜?”
“因为老板命令你去啊。省得老板累死了还得半夜爬起来给你拍照。”
他的声音一进办公室就不那么无耻了,特别深沉,简直说**ing的时候都特别磁性,可这副一本正经说瞎话的德行实在让人好想打他,安小素忍不住白了一眼,“什么半夜爬起来!你明明就是还没睡。我跑步的时候还在聊天,怎么就好好地睡了?照片发过来,玻璃反光上我都看到你了,一身浴袍,还有红酒杯,闲得要命!”
“跑步的时候?聊什么了?”
“发music给我套我的话,我还不知道?”
“所以,你究竟有没有在听音乐?”
“……有。”
他一问,她就不敢撒谎,可一说出口就赶紧说,“以后不敢了!”
还是叫晚了,大手一捏紧,她直呲牙,“啊,疼死了!”
他展开手,硕大的钻戒在他掌心硌出一个印子。安小素抽回手来,退一步靠在桌边,低头,轻轻揉捏手指。
他轻握了拳磕在唇边,看着她,“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发照片的那天晚上。”
“Surprise?”
“……嗯。”
“Whichyoudon\'tlike.”(而你不喜欢。)
他把从句放在了这么远的地方,就又把她套了进去。安小素想争辩,忽然就有点辞穷,原来,刚才她已经喊出去了……
“那晚我们说什么了?”
“说饿了。说想吃红豆粘糕……”安小素正说着就被自己噎了一下,当时说要请他吃,她说你来我就请,他说好,你等着。安小素抬起头,“那个时候……你已经在凌海了?”
他点点头。
原来,当时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是一万里,而是一百米……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他问。
她没吭声,低头站了一小会儿,蹲下//身去捡掉在地上的纸团,感觉头顶阴影的压力,抬头,他双肘撑在膝上,看着她。
“想我么?”
男人的味道,很淡,压力却很重。想起冰天雪地里那摄人的力量,安小素轻轻咽了一口,“……嗯。”顿了一下又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Youarereallysomething.”(你真行。)
“……Iknow.”(是。)
安小素站起身,在桌上努力展平皱巴巴的纸团,“一百多张重画,也不知道赶不赶得上HAZOP。”
“我什么时候说要重画了?”
“你说我是废图。”
蹙着眉,她噘了一下嘴。他笑笑,坐起身俯在桌边随她一起把图纸展开,“因为后区的地质情况都一样,一区的差别非常小,不特别标示出来,很容易就会被忽略。虽然不会有安全和施工问题,可是一旦污染了水源,CNE的牌子就坏了。”
“就砸了。”她轻声纠正他的中文。
“嗯,就砸了。”
安小素点点头,“我去把补充数据放上去。”
“不需要把计算都放上去。图上加云,在版本信息上面加一条附件说明就可以。”
“这样就行吗?”
“行。施工管理是CNC做,施工的时候如果需要可以打开附件数据,不会出问题。”
安小素这才展了眉头,“嗯嗯。这就简单多了。”
“不谢谢我吗?”
“谢什么?当时提醒我水位浅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安小素嘟囔不满,“现在马后炮!你是不是就想拿这个来折腾我、让我出丑,好配合你的surprise?”
刚才她像困在笼子里被围观的小兔子,眼睛都红红的,他笑着点头,“andit’sprettygood.”(效果好极了。)
“哼,”安小素白了一眼,不承认他就不是腰了。“你是笑了,回去我会被米娅吃了的。”
这么多图,哪怕就是一个很小的标示也是返工,还是被大老板给公开挑出来的,安小素觉得接下来几天自己睡不睡觉是小事,活不活得成都难说了。
“轮不到她。”
“嗯?”
“怕米娅啊?”
“嗯。”
“想不想老板保护一下?”
“不想。”
“为什么?”
“因为老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哈哈……”
这种爽朗到乍耳的笑声她以为再也听不到了,一开心,不由得也笑了,“我会死是肯定的,就是不要死得太难看就行了。”
“那我们交换一下吧。”
“交换什么?”
“我保证你不死。”
“换什么?”
“换Q//Q。”
不是手机号码,不是微信,他要的居然还是Q//Q。安小素不知为什么忽然心情好好,点点头,“好。”
“好了,”他站起身,“现在,午饭我们吃什么?”
安小素边收拾图纸还没来得及答,他看了看窗外,“下雨,去吃火锅?”
“我只有半个小时午休时间,多出来的时间要加班补的。”
“那去楼下餐厅?”
“你,你要我跟老板一起去餐厅吃饭啊?”
“So?”
脸皮是个好东西,可是他没有。安小素抿了抿唇,坚决道,“我才不去!我带沙拉了。”
他挑了挑眉,好像很好说话似地没再坚持,边走回办公桌,边抬手解袖扣,“只有沙拉吗?”
“还有一个苹果,一杯酸奶。”
“OK,拿来吧。”
拿来??安小素瞪圆了眼睛,“那是我的午餐!”
“我请你吃,或者,你请我吃。”他双肘支了桌面,微笑地看着她,“你只有这两个选择。”
抱着图纸站在偌大的老板办公室,安小素感觉到了半封建半殖民主义的强权压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