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到啦, 祝大家顺利度过年尾, 迎接新的一年悟空凌空站在西海边上,水声聒耳,前方就是西贺牛州, 猴子竟有些近乡情怯了。
他止步不前,站在云中远远眺望。
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他在那里度过十多年修道时光,认了师父, 有了师兄, 学了一身本事, 此刻只要他再飞一下, 降下云头, 就能回到那个五百年里,和花果山一样,几乎夜夜都能梦到想到的地方了 。
原本已经止住的泪,又一次坠下腮边。
大圣心中犹豫忐忑, 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这一遭, 当年菩提老祖说过,再不会认他,且五指山下五百年, 初时他日日哀嚎, 夜夜祷告, 都无人回应, 他的心渐渐就冷了,如今再来,他真的能进去斜月三星洞的门吗?
正在踌躇,忽然见迎面一朵彩云飞来,烟雨朦胧之间,有人唤道:“前方可是悟空?”
猴子心中一惊,恍惚间竟以为是菩提老祖在唤他,抬头望去,却见那人大耳方颐,坦胸露肚,笑盈满腮,却正是那弥勒尊佛。
悟空见了,忙拜道:“弟子见过东来佛祖,未曾回避,失礼,失礼。”
弥勒佛笑呵呵的道:“不知悟空到我西天地界,所为何来?此时正应保着那金蝉子西来才是啊!”
咋就自己来了呢,这死孩子!
悟空心中一紧,不知如何回答,思前想后乃道:“这几日,东土天气渐冷,我师父唐御弟正寻了镇子修整,要购些御寒之物,因怜我五百年未曾归家,予我几日探亲假,弟子才走到此处。”
那弥勒叹道:“金蝉子向来体贴心善。”又奇道:“这西贺牛州,乃是我西方佛教的极乐世界,难得悟空你在此地竟有故人?不知可是哪位尊者?”
悟空听了佛祖的话,心中震惊之下气血翻涌,是了,极乐世界,西贺牛州!西行最终之地!那他师父菩提老祖……
悟空慌张问道:“佛祖在此地久居,弟子斗胆敢问,这极乐世界,可有一地,称灵台方寸山?”
弥勒佛闻言竟哈哈大笑,道:“想不到悟空如今入我佛门,也学会问心了。”
悟空急道:“佛祖说得什么话来,俺老孙听不懂!”
弥勒佛乃指指大圣心口,道:“灵台方寸,大圣不是在向我问心么?”
又念了两句偈子道:“下界我佛弟子有云,身似菩提树,心似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又有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悟空啊,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如今你竟已懂得问心,甚妙,甚妙!”
这几句,说得悟空失魂落魄,目瞪口呆,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手脚发软,几乎不能自持。
弥勒佛拍拍猴子肩膀,叹道:“痴儿,痴儿!回吧!回吧!”
须臾间,调转云头,携彩云归去,只留大圣一人,痴呆呆,傻愣愣,站立当场。
悟空觉得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懂,他心里想着当年祖师名号,嘴里念着方才弥勒佛那几句偈子,尤其一句“菩提只向心觅”,反反复复在口中念了多遍,一时心神大震,浑浑噩噩向前走了几步,却似有屏障一般,不得前行。
猛然间,猴子心中一股无名火翻腾而起,几乎要将自己焚烧殆尽,他双目赤红,眼呲欲裂,抽出耳中如意金箍棒,挥棍子就想硬闯进这西贺牛州,砸烂这唬人的“极乐道场”!
只是举起棍子的瞬间,猴子手腕上六颗珠子穿成的手串儿一下露了出来,唐御弟胖和尚那担忧关切的眼神,一下子出现在大圣的脑海里,猴子止不住心中酸楚大盛,委屈得收不住,身子抖作一团,遂收了棍子,掉转筋斗云,用袖子一捂脸,嚎啕大哭而去。
西海涛声依旧,久久之后,大圣的背影已经再不看不见了,云层上空又显出两个人来,一僧一道,那僧正是弥勒。
大肚和尚一叹:“老道啊,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悟空哭的,我这旁人都听着心酸,你于心何忍?”
那道士须发皆白,一甩手中拂尘,叹道:“唉,时也,运也,命也。天道如此,他命如此,我又如何能插手。”又道,“你以为这猴子是为了我哭?”却原来,此人正是悟空启蒙祖师,菩提道祖。
弥勒奇道:“哦?不正是你伤了你徒弟的心?”
菩提老道眉毛一挑:“这个徒弟,输给金蝉子啦,唉。为他人做嫁衣,一场空,走吧走吧,回家,喝酒!”
弥勒乃嗤笑道:“净说这等无情无义的话!猴子得了空暇,还不是第一个就来见你?你有甚好酒,当年你这弃徒在山上给你酿的猴儿酒,不是早被喝光了?”
菩提心里一软,嘴上强硬,回击道:“不是正有你这未来佛,且去来日偷得几瓶好酒,乐以度日,也比偷人家凡间和尚的诗,提前回来念强似百倍。”
弥勒一甩袖子:“不为了点化你这顽徒,我何苦来哉!你这人好不讲理,怪不得兜率宫老倌儿也不待见你!”
菩提应付道:“行行行,好好好,总归都是悟空欠你们的。你们且好好算算,等金蝉子过几日回来,叫他给你们封个大礼包!”反正如今徒弟归他了,从头到脚,从上到下!哼。
两人一路拌嘴,回了灵山。
可怜大圣,对此毫不知情,只觉前半生都化作泡影,竟似一场空一般,冷冰冰寒彻透骨,只想着寻那一点世间仅有的亮光,风驰电掣一般,直奔西番哈密国山中小城。
这一路往返折腾,路也不近,悟空到时,凡间已经天色大亮,将近中午,悟空降落云头,推开卧房门闯了进去,却见室内空旷安静,被褥整齐,人影皆无。
悟空大惊失色,冲了出来,又去浴房,厨下四处寻找,竟真的人影皆无,屋子干净的,跟无人居住一样,师徒带来的行李,也不见。
就连院子里,那些放海物的大缸,也消失了。
猴子腿脚一软,跌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脑子僵作一团。
昨日晚上,他还坐在这吃了饭,师父就坐在他身边,嘴里一直念叨他,还要替他夹菜添饭,那时候他心里虽高兴,也略微有些嫌烦,老觉得师父太啰嗦,又巴不得师父这么啰嗦一辈子。
可是如今,灶台冰冷,人和行李踪迹皆无,师父是诓骗了他走,然后带着敖玉独自离开了么?
猴子把脸深深埋进手掌,心中绞痛,却觉得如今眼内心中干枯荒芜,已经一滴眼泪也流不出了……
大圣正兀自难过,只听得角门处传来脚步声,又有锁头响声,可怜大圣猛地抬起头来,一个箭步冲出门外,拳头紧紧握着,浑身发抖,期待地看向角门。
落锁声闭,一声音道:“都给我吧,小心些,莫跌落脏了果品!你先回。”门一开,走进一灰衣小厮,手里拎着两个篮子。
猴子一闭眼,沁出一颗泪来,一颗悬吊的心也沉沉地落回腹中,坠向无边深渊……
那小厮没提防院子里有人,初时唬了一跳,细看,原来是圣僧大徒弟,赶紧快走几步,放下篮子,施礼道:“见过大师!这是圣僧交代送来的果品,请大师验看!”
悟空猛地睁开眼,两只火眼金睛,迸发出无限光亮来,颤声道:“我师父呢?”
那小厮见猴子两眼通红,须发皆张,形容可怖,不由得心里一抖,但一想眼前圣僧高徒,那是能见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人,岂能是那凶人恶人,仍老实沉稳道:“圣僧早晨去了城主府,之后出来便逛街去了,具体去了何处,小的也不知,大师赎罪!”
猴子又急切问道:“我师父可说何时回来?”还是不回来了……
那小厮便道:“这个小的也不知,不过掌柜的说了,大师吩咐午前准备些果品放在廊下,又叫下午再送些菜品来,想必中午晚上是要回来用膳的。”
猴子突然觉得天宽地阔,浑身发软,他忍不住脚底下踉跄了一下,扶住了身边门柱,才未曾跌倒,又问:“你是如何进来的?”他记得昨晚走时,特意用金箍棒把院子重新画了一遍的。
小厮便掏出一个布包,道:“圣僧叫掌柜的给了这个,说带上了,自然就畅通无阻,只是吩咐不可私下打开,过后也还是要还的。”
猴子接过来,打开一看,却原来里面是一团金灿灿的猴毛,理得整整齐齐,辫成了一个小辫子模样,两头用红绳扎着……
悟空眼睛一热,又想要哭,强忍住了,把布包包好,还给了小厮。
那小厮看了猴子几眼,小心翼翼道:“大师,你眼睛发红发肿,可是病了?要不要去荣老大夫那里看看?”把布包谨慎地揣了回去,又道:“免得你师父挂心。”
猴子一愣,是了,他这样形容狼狈的回来,且才过了一晚,师父一定会担心,悟空心里一软,到头来八百年须臾而过,世间终于有了心疼他的人。
大圣淡然道:“无事,赶路太急,风吹的,”停了下又道:“我身上还有差事,这就要走了,烦请小施主替我做一事。”
那小厮紧忙道:“大师何必客气,请讲当面。”
悟空乃道:“我是中途回来探望师父,如果让他知道了,恐要责备我耽误差事,烦请小施主保密,不要告诉我师父,我曾回来过。”
小厮满口答应:“这有何难,大师自去便是。”
悟空便道:“那你且去吧,原样锁了院门就成。”
小厮一迟疑,又想起,掌柜的说圣僧大徒弟乃是会飞的,便兴冲冲施个礼,把水果拎到廊下,毫不犹豫的走了。
若走快些,回头时,大约能见到大师飞至空中的身姿吧?
小厮出了角门,猴子一个跟头翻到院中,掏出金箍棒来,舞的呼呼生风畅快淋漓,只是怕打坏了东西,克制着耍了几下,猴子就收了招式,又一头钻进卧房,扎进床上被中,把自己深深地埋了进去。
暖和!整个人都懒洋洋暖融融起来......
只是他眼前一晃,嗯?枕下怎么露出一角白来?
猴子抽出来一看,是一张经文纸,上面几行炭字:“悟空,师父上午出门,先去城主府,再去逛街,带着敖玉和行李。不知你何时回来,特留此条。你回来不见人也莫怕,饭菜在锅里,水果在廊下,吃饱了洗澡再睡。师父留。某年某月某日。”
后面又是几行淋漓的墨鱼汁写成的小字:“师兄,师父的纸条本来要贴在卧房门上,我怕被风刮跑了,特意藏在这里。你现在看到了,有没有感动到哭鼻子?哦,还有,厨下灶里的火被我偷偷熄了,师父粗心,留了火种,万一起火咋办?对吧?我这个师弟是不是特别贴心仔细?师弟留,同年同月同日。”
好大圣,气哼哼,险险咬碎一口银牙!
庄凡叹了口气,能吃又能睡,早晚变成小胖猪儿,顺手把小徒弟往袖子里一揣,又掏出皮裘,把自己裹得紧紧地,连帽子也带上,怔怔地发起呆来。
悟空走的第一天,想他。
庄凡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赶紧啐了自己一口!大老爷们儿矫情个啥,一撩衣摆,抖落一地鸡皮疙瘩,进屋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起来,庄凡却见敖玉围在他左手手腕上,和新穿的十八子手持混在一处,酣睡不醒。
庄凡抬起手腕就着清早的阳光一瞧,徒弟龙鳞银光闪闪,线条流畅优美,龙头霸气十足,竟是条非常帅气的手链了。
自己收的傻徒弟,也不能嫌弃,庄凡自顾自的起床去洗漱,顺便还给敖玉撩了几把清水,大致擦洗了一下。
之后穿衣做饭吃饭,这小不点儿一直也没醒,庄凡也不管他,随徒弟睡去,自己忙自己的。
昨晚悟空回来,说菩萨已经答应收了赵五,庄凡自是要给老城主送个信,他换上来时那身破旧的青色僧衣,蹬上草鞋,把昨天去城主府路上买的尖顶草帽带上,其余行李和袈,裟环杖都放回十八子中,这才推开角门,顺着邸店中的小路,向前面走去。
庄凡特意出来的晚些,此时日上三竿,店中安静的很,庄凡一路畅通无阻地就到了前面大堂,小二正在洒扫,见到庄凡,连忙过来招呼。
庄凡施礼道:“小施主,不知掌柜的可在?”
小二道:“掌柜的一大早被家里长辈叫去了,还未回。”
庄凡便道声打搅,看来叫掌柜的传信是不成了,那就自己溜达着去吧。
只是他才出了邸店大门,还未曾走几步,可巧就见邸店掌柜的迎面气喘吁吁的快步走来,便站住了跟他打招呼:“赵施主!”
掌柜的一门心思往邸店走,根本没分神往两边看,再加心中思绪烦乱,冷不丁庄凡唤他,竟把他吓了一跳,“嗷”的一嗓子窜到了另一边,惊魂未定的抬头看过来:“……”
好丢脸、时间能不能倒流、咱们重来一回吧圣僧?
庄凡:“……”自己今天打扮的很吓人?他把草帽沿往上抬了抬,无语地看着赵掌柜。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下,掌柜的连忙过来见礼:“失礼失礼!小人一时失神,失态了,有没有惊到圣僧?”
庄凡乃道:“是贫僧唐突了。”
掌柜的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又问,“圣僧这是何往?”,左右看了下,一脸敬畏的道:“怎么不见圣僧两位高徒?”
他刚听老城主说了昨晚的事,此时一脑袋“他五叔是个妖精”,“圣僧二徒弟是条龙”和“他五叔被圣僧大徒弟带到南海观音那里修行去了”这么几个劲爆的消息。
这些消息,哪个都比昨天“东土大唐唐王御弟圣僧住在了自己的店里”要重锤得多。
毕竟圣僧身份再高,那也是个跟他们一模一样的人,肉体凡胎。
可那什么龙啊,妖精啊,能把妖精和龙制住的会飞的圣僧大徒弟啊,谁听过?谁见过?听得赵掌柜的此刻心里还在哆嗦呢。
幸亏此刻圣僧俩徒弟都不在他身边,否则赵掌柜的真怕自己控制不住,直接跪地下。
庄凡便笑了,道:“小徒淘气,玩儿去了。贫僧这是要去城主府,去见老大人。”
掌柜的一听,眼睛一亮:“可是我五叔有消息了?”
昨天城主府的宴席,掌柜的帮着操办了食材,只是并没有入席,忙活完就回家了,今天一大早他三爷爷才把他叫去,给他说了昨天发生的事儿,叮嘱他一定要把圣僧师徒三人伺候好了,千万不可怠慢,说完了话,就一脚把他踹出去了,还叫他快点儿走,路上不要耽搁,过分到令人发指。
庄凡点头应道:“不错。”别的也没多说。
掌柜的脸上笑开了花儿:“看来是好消息了,那我陪着圣僧去吧!”
庄凡也不便推辞,两人便慢慢走了过去。掌柜的本想去叫马车来,被庄凡十分坚决地推辞了,昨天颠的如今屁股还在疼,还是不要虐待自己了。
不多时来到城主府,也没用门子通报等候,掌柜的直接带着庄凡向里走,另有小厮飞奔入内通秉,没走多远就见老城主提着衣角快步相迎,大约昨日没怎么睡好,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老远见到庄凡便唤道:“圣僧!圣僧!哎呀哎呀,烦劳圣僧了!”
庄凡连忙站住脚施礼:“见过老大人!”二人把臂同行,老城主忐忑的问道:“不知圣僧高徒昨晚……”
庄凡便点头,把昨晚悟空回来说的话学给老城主听,只略过了菩萨讨药的那一段儿,那个纯粹属于跟菩萨的内部交流,就不跟老城主提了,免得他们犯难。
只这样,也叫老城主老怀大慰,落座后捋着胡子感慨了好一会儿,又问道:“不知我那侄子,现在情形到底如何?可否给他娘捎个信?”
老城主叹口气:“我也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只是他娘毕竟养了他这么大,热辣辣的突然人走了,一时……”他嫂子年纪也大了,人一老,性子就有些执拗,也爱胡思乱想。
庄凡点点头,道:“菩萨另派了我大徒弟差遣,他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等他回来了,我问问他,看赵五有没有叫他捎带什么东西信件。”据昨日赵五他娘说,赵五也略认识几个字,能提个笔。
老城主连连作揖,感激不尽。
两人又闲话几句,庄凡便要告辞,又说自己要在城中修整几日,可能出来走动购物,希望不会饶了城中宁静。
老城主心领神会,道圣僧自便即可,二人告辞不提,老城主转身便叫约束手下,不叫打搅圣僧休憩,一律不得去邸店跨院拜会,街上见了也只做不识,众人自是领命,又一层层吩咐下去,严令不得搅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