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悲欢离合太多,蒙蒙细雨打湿的,不只是茯苓村一个天真无忧的小丫头的心田。深深黑夜,在某一处的阁楼上,另有一种伤怀。
夜色已深,那处阁楼。
窗户大开,可见万家灯火,中有一名女子独对这繁华人间,久久叹息。
那女子白裙典雅,白纱遮面。她十指微凉,轻轻按在窗框上。目光空灵,犹如歌谣,带着柔情地,停留在万家灯火中。淡淡月色流连在她一对美目里,似水镜漪澜,幻灭一瞬。夜风入窗,梳理她一头长发,亲吻她双鬓鸦雏色。
广寒清浅,远在天边,谁人知,那处冰冷,令神也肝肠寸断?
夜风拂面,不过是夹带着夕阳的温度,岂能暖冰心?
身似弱柳兮发如雨,目漾秋波兮眉掩情!
倾城倾国倾鬼神!
天涯教教主凌飞雪,独上高楼,俯视着苍生,俯视着她的时代。
仿佛黑夜也向她叩拜。
“咚咚咚。”
“进来。”凌飞雪的声音正配她的容貌,如梦如幻,如雪纷飞。
“吱呀”一声,一名女子推门进来。浅粉衣衫四月花,盈盈笑目乱红飞。那女子恭敬地走上前,凝视着凌飞雪的背影,却不言语。
清寂无声,唯风与月正兴。
“飞花,你走近些,看看这人间。”凌飞雪语气平静,却隐隐有些激动。
凌飞花依言走近,如凌飞雪一般俯视片刻,乖巧地笑道“很和祥,这是师父您开创的盛世。”
面纱下的凌飞雪仿佛也在笑“是啊,这是我开创的盛世繁华。我自七百多年前成为天涯教教主,励精图治,为着这个人间,付出了不尽的心力。当年十虹涧人族与异类之战极度惨烈,种种景象还在眼前,转眼已是我凌飞雪的时代了。”
“师父您是天下的希望。”
“当年我刚进入凌影阙时,凌影阙因为没有了镇阙之宝‘飞喑笛’,又没有资质特别出众的人才,在整个天涯教中抬不起头,还险些被瓜分。”
“想必当时没有人敢想象,今日掌握大权的是我们凌影阙。自从您成为阙主之后,什么都变了,凌影阙注定在您的带领下走向强盛。”凌飞花自豪不已。
凌飞雪陷入回忆,沉默良久,才道“可是你知道么,我的阙主之位是抢了我师姐凌飞絮的。”
凌飞花微微张嘴,想要说什么却突然止住。她顿了顿,说道“弟子知道。但是自古能者胜任,凌飞絮她不如您,自然应该把位置让出来。若由她担任,恐怕凌影阙没有今日的强盛,天涯教更不会有此盛况。师父您不必觉得愧疚。”
凌飞雪收回目光,转过头看向凌飞花,问道“在你眼里,或者在我凌影阙众人眼中,凌飞絮是个怎样的人?是否如曾经偷窃飞喑笛出逃的宫徵羽一样,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叛徒呢?”
凌飞花沉思一会儿,答道“宫徵羽天资聪颖,本该成为下一任阙主,掌管凌影阙,却枉顾当时阙主的教导,竟然携镇阙之宝与一正道弟子私奔,导致凌影阙式微,实在十恶不赦。还好当时的阙主隐瞒下了飞喑笛失窃的消息,阙中上下至今以为飞喑笛仍在阙中,只是无人能够吹响,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凌飞絮只是嫉妒师父您,因而离开,罪不至此。但因为您一直为凌影阙和天涯教尽心竭力,两相对比,就显得她……”
凌飞雪叹道“世间万物自有灵性,强大的法宝也是如此,除非遇到它看中的人,否则无人能使用之。飞喑笛本名‘飞音笛’,只是因为极少有人能将它吹响,最后便被称为‘飞喑笛’。就算宫徵羽不带走,仍旧没有人吹响啊,岂不也只是摆设?”
“若是她不偷窃,未必后世没有人吹得响。”凌飞花话语中尽是对宫徵羽的仇恨。
凌飞雪默然,凝视着窗外风景。
良久。
“你觉得茯苓村宝物出世的传言可信吗?”凌飞雪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多半可信。”
“那么,等你与我天涯教其他人马会合后,告诉他们,不用找那宝物了,去反攻正道吧。”
“什么?”
“那宝物我要了。如果瞧着可以,就用来代替飞喑笛吧,当是我替宫徵羽和凌飞絮赎罪了。”
凌飞花目瞪口呆,惊的不仅是凌飞雪替那两个罪人赎罪,还有她欲亲自出手夺取宝物。就在不久前,她还亲自与千羽林正道小人大战,这次会是她第二次出手。但凌飞雪很轻松很随意地说出“那宝物我要了”,倒是不出她的意外。
全天下敢这么说的人,绝对不超过十个。
她欣喜地应道“弟子明白了。”
惊喜过后,凌飞花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凌飞雪频频出手?
随后她想起的是一个谣传,一个自从它散播开来就引起凌影阙全体成员甚至天涯教部分教众恐慌的谣传——凌飞雪大限将至!
凌飞花想到此便惊慌不已,忍不住试探道“师父出手,那宝物必是唾手可得。待师父携宝物归来,那些诋毁师父的谣言定然不攻自破。”
凌飞雪眼角一颤,幽幽地反问道“你们都觉得是谣言吗?”
凌飞花顿感不妙,噤声不语。如若不是谣言,凌影阙日后还会有立足之地吗?如若不是谣言,天涯教还能统领四方吗?
“如若不是谣言呢?”凌飞雪说出了凌飞花最不想听到的一句话。
师徒恩情、凌影阙的安危……种种想法溢上心头,凌飞花张口却不能言。她望着师父凌飞雪孤独清瘦的身影,渴望得到安慰与保护,却见凌飞雪缓缓低下了头——面对窗外的世界。
原来强大如凌飞雪,有朝一日也会低头。
凌飞花恍惚之间,忽然意识到凌飞雪不过也是个人类、一个女子,不知为何,偏偏由她一个人承担了复兴凌影阙、复兴天涯教的责任。她也会有恐惧的时刻,恐惧时也会渴望安抚,但命运要她永远走在最前端,以至于当内心的怯懦占据上风时都没有人向她施以援手。
邪道的崇拜赞颂、正道的仇恨诋毁,都是加在她身上的束缚,本质上并无区别。
竟然是这样。
已经不需要再试探什么了。当凌飞雪转过身,以作为人师的不舍看着凌飞花的时候,凌飞花看向师父的目光中也只剩了不舍与依恋。
“师父的离去会让你们遭受什么,师父明白。但是师父已经活了八百多年,活够了,何人没有大限呢?乘风归去,是为了下一次遇见。今生我凌飞雪过得颠簸,但也算圆满。晚年又有你这个好徒儿,也算是有了继承者。以后,凌影阙就归你管了,我会让下一任教主照拂你们的。万寒径已经在下面等了,你唤他上来吧。”
“嗯。”
凌飞花转身离去,凌飞雪则再次俯视着窗外万家灯火。
那是她的时代啊!
她披荆斩棘,辛苦开创的时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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