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水由此过,原本平淌内敛的齐水,经此一站,便如改头换面,气势磅礴恢弘,急湍而下,大有一吐天下的气象。
上流平缓,下流急湍,这中间不知道又有多少暗流旋涡,所以敢摆渡的艄公很少。只有那些从小在这齐水里摸鱼的人,摸清了这涌动的暗流,这才闲暇无事的时分,渡人过河。
胡浒就是这么一个人,名字有些拗口,年少时,没少被同龄人笑过,他爹教过几年私塾,也是艄公,因地制宜,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应时应景的名字。后来深夜摆渡渡人,就再也没有回来,连尸体都没有捞到。
只是此后,乡里人也没再笑过他,都说他爹是个老好人,更有人给他家送了大笔银子,他娘收了银子,但是没用。
其实那年胡浒的爹并不老,但那些个乡亲的想象力似乎是找不到什么好的词语来强调,便加了个老字。
胡浒长大后接过了他爹身上的一半担子,做了艄公,摆渡了几十年,娘亲也死了,葬在了齐水,临死的时候把那笔银子捐了出来,建了个渡口。他没做夫子,他认识的字不多,不敢误人子弟。
今日清晨时分,他又同往常来这里摆渡,早上人算多的,都是赶路急着过河的。
他也不急切,一次只接一位,先是妇孺,再送汉子,因为熟络,虽然看起来是左拐右绕的,一趟下来其实也要不了多久,岸上的汉子也是等的耐心。
河岸上秋风掠过,有些凉,背着包袱竹篓的汉子缩了缩头,各自聊天,一会下来便熟络的像几年没见的手足一般。
将这些人送完之后,胡浒站在渡口上抬了抬头,看了眼上流亭子。
果然那个腰间别着笛子的人还在,也不知道是在看齐水,还是看对面的离山,他小的时候也喜欢坐在齐水边上看离山,尤其是冬春交替的时候,离山上的桃花会开,嫣然一点很动人。
他以前好奇的问过,那怪人只说在等人,但等谁,胡浒不知道,问过长相,那个别着笛子的人缄默不言,胡浒此后也就没有再问。
只是知道这个怪人每天他过来就能看到,黄昏时分回家的时候,这个人就莫名其妙的消失了,胡浒也问过他做的什么营生,他腆着脸说了句是个剑客。
胡浒当时就诧异了很久,围着这个奇怪的人打了好几个圈圈,也没看到剑,又见这人瘦弱的样子,不觉得是能提剑的,没点破,拎着水草,水草上挂着鱼,坐在亭子里跟着这个怪人一起看日落。
有时候这个怪人会吹上一曲,不豪迈,尤其是在北人耳里更像是隔靴搔痒,不过听上些时日之后,他也会在撑篙的时候哼上几句,别有一番味道。
说起来怪人只是喜欢沉默寡言看着齐水尽头,早开始的那些时日,他也觉得像是会有人来一般,想看他究竟等谁。等了几年之后,尤其是冬日大雪纷飞,齐水结冰,他都不曾摆渡了,这个人还在这里等,这会胡浒才觉得这人怪。
胡浒见他在这里等了那么久,没见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不怕,收工早便来这里陪会他。真说起来也不算无聊,毕竟他爹和他娘都在这齐水里。
胡浒将鱼挂在亭子外面,双手撑着亭栏,皮肤黝黑,肩膀上站着鱼鹰。外面齐水涓涓涌动,时不时显现出来个旋涡,白浪击石。
那个说自己是剑客的怪人站在亭子中间,一身浪白衫,往年都是如此,没有留须,所以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清秀,不像胡浒这些年胡茬刮了一茬又生一茬。
胡浒终于开口,他知道自己不开口,这个怪人会一直沉默下去,但又可能是在水边带的时间长了,受到巨水击石的声浪影响,所以声音有些大,胡浒问道:“公子,你还在等人?”问题一出口,胡浒便尴尬的一笑,他不善搭讪,只会直言直语。
浪白衫的剑客像是一时半会没有理会到这句话的意思,胡浒以为他没听到,又想再说一遍,却听到浪白衫的剑客轻声嗯了一下,声音很轻,夹在水浪声之中,胡浒听的分明。
胡浒转过身子,坐在亭子上,不合时宜说道:“公子,我见你等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人来,怕是不会来了吧。”
浪白衫的公子沉默一会,抬头看了眼让人心情跟着沉闷的铅云,低喃说道:“那就等到不能等的时候。”
胡浒没听到这句话,还以为是这位怪人不敢面对现实,就像当初他不敢面对自己父母都葬在齐水的事实,胡浒没再开口,叹了口气,伸出头,看了眼天色,像是要下雨一般,也不想再次多留,便想着提鱼归家,将要走出去亭子的时候。
浪白衫的公子无端说道:“艄公,能帮在下一个忙吗?”
胡浒折过头,虽然疑惑,还是笑着应承下来。
怪人将别在腰间的笛子去了下来,然后从怀里掏出枚晶莹玉佩,递给胡浒,这才面带回忆神色说道:“这两个给你,往后如果见到一个背着琴的公子过河,便将笛子给他,这玉佩便是酬劳。”随后又沉吟良久,说了句。
“跟他说有个姓肖的等不了他了。而且准备忘了他。”
胡浒疑惑接下,又将这没有头脑的话语记下。晶莹玉佩入手温润,他虽然没见过,但也知道价值不菲,像他们这种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价值不菲,有些惶恐,正想婉拒,将玉佩退还,浪白衫袍的剑客纵身一跃,往齐水白浪处跃去。
胡浒脸色煞白,白浪处暗流最多,像他们这种靠着齐水生活的人都不敢过去,伸手想抓。却见到怪人,将要被水浪吞没之际,身如轻虹,脚下异生一柄青白剑气凝结成的阔大剑身,斩浪前行,白衫双脚一前一后而立,屹立如山。
胡浒担忧神色渐收,喃喃说了一句,“好大的剑客。”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这名剑客到了对岸,胡浒眯着眼,这才发现对岸还有一人,两人正说着什么,没说多久,两人皆次离去。
胡浒将玉佩收好,不准备卖了换些钱财,准备到时候碰到那个公子将这些一并给他,不过说到此处,他似乎想起这剑客没同他说要等的公子相貌,就连名字都不知道,急切之下,朝着对岸大喊,浪白衫的剑客早已不见,齐水上涟漪横生,下起秋雨了。
胡浒看了眼竹篙,绑在渡口上随着齐水荡漾起伏,渡口的旗帜斜扬,眼见这破烂亭子就要挡不住雨势,胡浒学着先前剑客的样子,将笛子别在腰间,拎着雨往雨幕里跑去。
南阳城里,不知名的一家酒楼上,人来,没有人往,因为都被酒楼里的琴音吸引,一公子坐在大厅,身上干净,指节干净,尤其是眼眸,干净的不像话。
本他们这些个贩夫走卒,对这种伤春悲秋的音律本不是很对口子,像他们这些北地的汉子,敞口大吐豪迈才是正道,只是走到这里莫名其妙得都停了下来,想听这个琴师说完这个故事,更有甚者,坐在门槛上,端着酒碗,毕竟再侠骨的人也有份柔情,看能被谁勾起来而已。
琴声稍重,就像是刀客在提势一般,众人屏住呼吸,更有端着碗喝酒的酒客就此禁止一般,酒水都从碗口处溢了出来,只是可惜,突然一阵嗡响,琴弦断了,众人可惜的叹了口气。
回敛心神,各自喝酒。
弹琴的公子对此并不意外,在这个调上的时候不知道断了多少琴弦,只是真到了这个场景,还是怔了怔,将琴收好,背在背上。
掌柜的将账簿折好,叹了口气从袖里摸出几吊钱,朝着小二打了个眼色,有昂了下头,让小二递了过去。
小二将银钱传过去,还小声说了句,公子小心点。
早之前这掌柜是给银子,后来发现,这琴师是个瞎子,便折算成了铜板,好让他心里有数。
琴师接过一串铜板,轻声说了句谢谢。拿起几案旁边的竹竿,敲敲点点的往门外走去,掌柜的见状摇摇头,也是这时,内堂出来个妙龄女子握着把黑伞,正俏生生唤了句宁大哥。
掌柜见状一把抓住自家闺女的手,只是话语已经说出,落地生音,姓宁的琴师没有转身,笑着嗯了一声。
掌柜的见状瞪了一眼自家闺女,然后接过她手上的伞,绕出柜台笑道:“宁公子,外面下雨了,这把伞你拿着,小心身子。”
姓宁的干净琴师释惑一笑,转过身子说道:“掌柜的有心了。”
随后宁公子用手摸索,掌柜的见状立马将油伞递到这位公子手上,回了句,“公子慢走。”
掌柜的等着背负着琴的公子进了雨幕,又探出头,等到走远之后,这才回过身子,恨铁不成钢冲着自家闺女训斥道:“不是少让你跟他接触,你咋就那么不听爹的话呢。”随后又拂袖说了句,“进去。”
掌柜的闺女朝他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活波样子,然后又一蹦一跳的回到内堂。
掌柜的摇摇头又叹了口气,他如何看不出来自家女儿的那点心事,只是本着做事滴水不漏的性格,这位看着就不是常人姿态的公子他也不好得罪,况且不得不说的是这琴师每次过来,自家的生意便好上很多,但真要说就此下去要丢个女儿,这生意可亏到姥姥家了。
掌柜的心思落定,想着以后的生意还是清淡点吧。
宁琴师一手撑伞,一手持着竹竿行在雨幕里,走在街道上,北地的雨似乎也是沾惹上了刀客的豪气,倾盆而下,宁琴师耳垂动了动,像是听到什么,无奈一笑,出了城,再没回来。
他记得有个人说会等他,在春天开满桃花的地方等他,那个人还说那个地方是个渡口,叫桃花渡,只要他能找到那里,便一辈子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