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能说道的便是纳兰天下谏言北骑将军于越长子于信,说这个小子颇有其父的风范,前些日子带着两三名天不怕地不怕的北骑,追着十多名辽金的散兵游勇跑了十来里地,在戈壁提了头颅归营。
随后纳兰天下轻描淡写为此子请命,封北骑都骑统领,大有子承父业的道理纹路。
陈铮大手一挥,顾望满朝文武,半朝喜乐,半朝萎声,市井百态,声音朗澈。“众爱卿可有异议。”
严骐骥一派早在昨日便被那道突如其来的消息搅得自顾不暇,如今纳兰天下随口一提,陈铮一问,严骐骥心神一怔,死死盯着面前青衫的纳兰天下,他本就是在官场体统打滚了数十年的老狐狸,官场上的蛛丝马迹哪里能逃得过他的火眼金睛。
原本像这种小事,北骑远在边隅,都骑统领这种小职小位的,于越只手就能提拔上来,远不用上告朝廷,纳兰天下此举分明是示好拉拢那群莽夫,隔岸观火之后再来赶尽杀绝啊。
而他也没有带头辩驳,一个是于事无补,就算将此事暂压下去,于越近水楼台给自家儿子个亲兵位置,打磨一下,照样青云直上,二是全然没必要在此时同那些个莽夫交恶,本就有个棘手的点在西蜀道,再招惹那群只会杀人的二愣子,得不偿失。便做了个顺水人情,说了句陛下圣明。只是像这种相马的事,人们记住的都是那第一个开口的,谁又能记住随口附和的人呢。
下了朝,严骐骥给心腹使了个眼神,出了宫门,各自都有府上的马车等候,三四辆并驾齐驱,往严府上赶去。
太仆寺卿陆慕域今日没有早朝,也没人在意,本就一个旮旯位置,又是个老而不死的惨淡闲差,但是谁都知道他是纳兰天下的人,当年纳兰天下还是撰旨小黄门的时候,职位还不如他。陆慕域眼光毒辣,送了家里几位刀笔吏上门,交好纳兰天下。
五年后,纳兰天下入朝,他也跟着平步青云,一朝做到吏部侍郎的位置上,风光无比。只是后来,严党反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找了个理由将他明升暗降,给了个太仆寺卿的三品闲差,恰如人走茶凉。纳兰天下不闻不问,无动于衷,就此也是许多桃李转投门楣。
陆家门下许多客卿之流也是一边大骂纳兰天下的无情无义,一边劝说让他跟了严党算了。陆慕域倒没计较眼前得失,要说起来,几年前连上金殿的资格都没有,到如今,也手握了次权柄天官,现在更是朝中正三品,也算小半个功成名就了吧。
陆慕域也是乐得所在,成天提着鸟笼四处转悠。原本七国并立的时候还好,可能太仆寺卿还能有点话语权,各国之间周旋,现如今就一个北齐,还是虎视眈眈的北齐,他这个太仆寺卿都快淡出个鸟儿来了。
他也想过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但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材料,再往上,真要弄出点门堂出来,他自认没这个本事,但要说官场上的套路体统,他看的分明,只要没出京城,这究竟是好是坏除了坐在龙椅上的陈铮,谁又能看的透彻。
又加上孙子陆辰聪颖,他也舍得给他铺路,本身自己已经是日薄西山的身子,西夏青黄交接之际,他不怕陆家没有更上层楼的机会。将自家孙子安排去凉州镀金,为了安全,特意吩咐最信任的心腹岳晋南前去,毕竟是陆家百姓兴亡大计,等西夏庙堂尘埃落定,再提上一把,只要站稳跟脚之后,他便告老,尽心为孙子谋一谋六卿之位。
谁知这才一年半载,还没等到西夏庙堂的东风,孙儿和岳晋南反而折在了雁北,给了原本春风得意的陆慕域当头一击,如丧考妣,最为可恨的是凶手下落不明,只知是个背剑的年轻人,曾经出没在雁北桃花观。
他曾经派人去明察暗访过,只是桃花观这种道教圣地,吕祖相传所在的地方,不敢打扰放肆,只敢伪装成香客上去打探,消息全无,只是知道上面有个解签道士,一个隐居的文士和姿色非凡的女子,有用的消息就是山上往前的时日确实有个拎着桃木剑的年轻人,听说姓徐。
昨日作为纳兰天下手下印记极重的元老人物,这些消息自然也是收到,同样姓徐,同样是拿着桃木剑,还是操着凉州口音。陆慕域在书房一声不发呆了一夜。
第二日,天才放亮,陆慕域点了块犀角抱着檀炉,头系墨带,斑白发丝从墨带上垂落下来。一身送丧打扮,乘坐马车往方家山庄赶去。
《晋书》相传,犀角不能燃,有异香,香匿于衣带,须臾,百怪竟现。
严府书房内,门窗紧闭,屋内角落处有些阴暗。
四壁都是挂着极有年辰的书画字卷,四个角更是摆着香炉,里面各自有块扳指大小的青檀,青烟屡屡,镇人心神。
四位朝中权贵坐在桌边,手上各有一小笔,各自桌前都有小半刀黄纸,正中央一个暖手火炉,木炭烧的正烈,滋滋作响。
只见严骐骥率先动笔,在纸上工整写下“纳兰小儿如今铁了心要坐岸观虎斗,再将我等一网打尽,诸君以为如何?”
写完之后,严骐骥将黄纸旋转,让周边三人看个真切点头之后,这才将刚写好的黄纸投入火炉,随着一阵烟,火光瞬生,只留有鱼白色的余烬。
不得不说,为了防止隔墙有耳,严骐骥这般态度心思,也算是别具一格了。
其余三人见了之后沉吟稍许,亦是各自落笔,直到晌午,三人渐次离开。
严骐骥没有起身相送,等人离开之后,这才起身,看了眼桌面上四张笔力苍劲的“杀”字,冷笑一声,杀气腾腾。“当年让你爹死了都翻不了身,徐家后生,你能翻得了?”
江南道金陵城外紫临山庄,一马车准确停在大门两座石狮子之间,府苑门口上蓝底金字,铁画银钩。
陆慕域看着装裱精致的牌匾,神色肃穆下了车,拖着香炉,第一脚踩了虚浮,差点摔倒在地。
车夫见状立马扶住陆慕域的手臂,担心唤了句:“老爷。”
陆慕域并没有领情,闭上眼,语气森然说道:“去敲门,就说太仆寺卿陆慕域前来拜访。”
车夫听到自家老爷的生硬口气,连忙往大门走去,握住铜环,扣了扣门。
一青帽小厮缓缓打开大门,瞧见外面的主仆二人,尤其是见那位穿着丧服带着墨带的老人,脸上厌恶神色一闪而过,只是好在平素接见的朝中大员也是一副往常百姓的打扮,也没有妄自赶人。
冷着脸同车夫交头接耳几句,面色平静说了句稍等,并没有因为门外自报名号而私自迎进门。
过了稍许,青帽小厮小跑转回,笑容可掬,说了句:“贵客里面请,老爷在前堂等候。”
陆慕域将香炉放回马车,又将垂落枯槁的双手拢至胸前,期间一言不发,径直在青帽小厮的带领下往前堂行去。
一路穿廊越栋,山庄内似有阵法一般,入内如置身于春暖之地,水池无数,假山假石陈列其间,中间有蛇蟒饶柱,腾云氤氲其中,皆是翡翠雕刻,有二人之高,水柱从蛇信处流出,生动无比。
只是这些奇景陆慕域像似没看到一般,目不斜视跟着小厮走上一彰显气派的清幽湖面,桥是桐木所制,又走了大半会,见不到来路的时候。这才在湖中央的小亭内见到方家的家主,大约五十左右,不显老,一身寻常便服,丰朗神清。
青帽小厮走到这里,便不再前行,给了个请的手势,便折了回去。
陆慕域只身进亭。
方家家主方轩本在亭内欣赏这山光湖色,等到陆慕域进亭之后,这才转身,各自沏了杯茶水,像是闻到了陆慕域身上的异香,怔了一会,笑道:“陆大人今日怎么有兴致来我方某的紫临山庄。”
陆慕域面色不变,开门见山,声音苍老像似棺材里爬出来的一般,有些渗人。“方庄主,老夫也不拐弯抹角了,想请你帮老夫杀个人。”
方轩听了陆慕域的话语之后,并没有立即表态,而是坐了下去,啜了口青茗,回味了一下这才开口说道:“陆大人说笑了,方某虽然是江湖人,但也知道杀人是犯了王法的。大人此问,可是欠妥当啊。”随后又指了指座位,心平气和的说:“陆大人先坐下说吧。”
陆慕域也是知道这老狐狸的意思,没有拒绝,那便是同意,他也不急了,坐在木桩上,只是依旧没有动桌上的茶水,缓缓说道:“方庄主,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这些年庄主做的那些买卖,老夫也是有所耳闻。况且,那个人跟紫临山庄也是有些渊源。”
“陆大人说说看。”方轩还是不为所动,一手晃着茶杯,手上绿扳指印在茶水里面,便如一条细绿长蛇。
“徐暄。”陆慕域不急不缓的吐出两个字。
方轩收回笑意,茶杯亦是停止转动,声音有些冷。“陆大人请继续。”
徐暄这个名字,他能记几辈子便要记几辈子,当年徐暄踏马江湖,第一个就是用紫临山庄开的刀,杀鸡儆猴。百年底蕴的方家中门,第一次被个人用巨木开光,颜面尽失,江湖上尽是笑话。
“那个人姓徐,背春秋剑匣,大约弱冠年纪,这些信息够不够?”陆慕域伸出一只手,在木质的桌子上摩挲,手掌粗糙,摩挲起来竟然有沙沙的声音。
方轩一口饮尽杯中茶水,将茶杯搁下后,转了转手指上的扳指,沉吟不决。
陆慕域站起身,也不再探口风,径直说道:“事成之后,拿着他的头来找老夫,老夫将你引荐给纳兰天下。”
方轩转动翠绿扳指的手停顿下来,嘴角一勾,朗声笑道:“成交。”
纳兰天下手上一封暗信,面色平淡的看完,取下桌旁灯笼上的灯罩,将信件点燃。
金陵城门,秋风扫落叶,夜知冬背着青布包袱入皇城,手上长短双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