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衫麻鞋的道士入了城门,容颜算是普通,无奈气质太过出尘,看起来倒也是风调开爽,器彩韶澈。一手提了竹幡,上面用大笔写了个“祘”字,只不两个小字都出了头,取掐算天下的意思。
同景州一大儒家的对联一样,相传是西夏君主陈铮亲笔写的,上联是“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下联是“同天齐老,文章道德圣人家。”上联“富”字无点,取富贵无头的意思,下联“章”字一竖出头,寓为文章通天,先前天下夫子书生还以为是错字,只是是君王所写,倒也不敢多言,后来黄门士子纳兰天下著了本《天下才子必读书》,将此联收入为序章,下面还特意注释寓意,天下才子书生这才大彻大悟,越咀嚼越是觉得精彩无双,韵味无穷。
青衫麻履的道士提着与这对联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旗幡进城,不过瞧路上行人的面色,估摸着没人觉得他的做派有韵味,权当是个错字了吧。还好,没人挑他毛病,也不敢挑他毛病。天上各路神仙多了去了,谁知道这位是不是呢?就像开始没人认为桃花观那位长相秀气的年轻道长会有道行,后来看到年轻道长将第一次试飞失败摔落在地的雏燕捧在掌心半分有余,原本都折的弯曲的翅膀竟然完好,在道长头上盘旋良久这才跟着老燕南下准备越秋过冬。
提旗幡的道士进了城,第一时间四下打听一家酒楼的位置,青云楼。他在青城山同一老道士闲聊的时候提到过,老道士说雁北便是青云楼的杏花有味道。后来老道士喝酒的时候,他也闻到了那醇香味,腼腆着脸凑了过去,谁知老道士像护宝贝一样,将葫芦收了起来。他气不过,像小孩子一样,同他打了一架。老道士也不示弱,呼出胸中酒气,便凝成把青白耀眼的木剑样子,抓起就砍。
只是两个小孩子脾气的人,打起架来声势着实有些大,青城山的香客们只看到三清观上方彩云叠嶂,霞光万丈,一个个都以为是神仙下凡,目眩神摇的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后来有些眼尖的香客看到,连挂在三清观门檐上的杏花剑都飞了起来,飞到了云雾里面,再也没看到回来。
他问了好多人才找到的青云楼,人满为患,小二哥见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小二哥因为好些日子前自家幼儿生病,背着去桃花观拜了拜,找那位看起来一样寒衣的道长看了看,谁知第二天幼儿便安稳了,所以也不觉得他打扮寒酸,也没做出狗眼看人低,仗势赶人的动作。只是满脸歉意。他也一脸和善,也不觉得自己青城山的身份有多尊贵,站在门口,不进屋。将葫芦递了过去,然后还有些一路上算命看相赚的碎银子,一脸赧涩说这些银子能装多少装多少。
小二哥提着葫芦进去,温厚笑笑。
道士提着幡,转身眯着眼晒了晒太阳,很暖和舒适。过了夏陵江,再过了凉水之后,基本就再也没见过这么和熙的阳光了。听着酒楼里的酒客饭客也都在说雁北城最近发生的奇事怪事。
有眉飞色彩说桃花观是神仙的府邸的,还说自己上山砍樵的时候见过。也有说朝廷在雁北增兵,愁眉苦脸揣测说估计要打仗了,然后隔壁桌的年轻人义愤填膺叫嚣说打就打,雁北城没有不带把的种儿。
持幡道士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出过山同人打过交道,现在突然到了些有人烟的地方,也不觉得难以转圜,而是觉得亲切。
可打仗是要死人的啊!就跟天下要死人一样。桃花观和青城山也不能避免,他不是戏子,他只是个骑牛的道士,上次演的戏自然不够逼真,唬到了世人,却没唬到京城那位坐龙椅的。陈铮看出来他在演戏,便让青城山的人去拿李闲秋的命,于陈铮来说,天下不死人,他的龙椅就坐不稳,换句话说,青城山与桃花观不死人,他这个皇帝就当不安心。对他来说则是,他不死,就得死上更多的人。
小二哥一手拿着葫芦,一手提着青瓷酒壶出来。
他瞧见这副样子,立马将旗幡先摆放在一旁,接过葫芦,系在腰间,紧接着拎过青瓷酒壶,朝小二哥笑了笑,无关痛痒的道了句谢谢,拄幡离开。
小二哥站在门口也是微笑回应,道长下次再来啊!他家里三代单传,当时也不知道这幼儿是怎么了,半夜三更总是起闹,连孩子他娘的奶水都不吃了,急的一家子上蹿下跳,自家婆娘天天流着泪唠叨他肯定在外面作了什么孽,报应到儿子这里了。他抓耳牢骚却无法辩解,后来想起老是在酒楼听到说桃花观有位年轻道长有些神仙气象,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上了山。
说来也奇怪,在他怀里哭闹不停的儿子,被道长抱在手里之后竟然安稳的睡了过去。道长将熟睡过去的幼儿小心翼翼递到他怀里,又从袖里拿了张黄纸放在摆放签文的桌上,左手在右指尖一抹,血珠显现,在黄纸上画了道符篆,让他贴在房屋中央,正对大门。写完之后再一抹手指光滑如初。
他回去后疑信参半的将符篆贴在大厅。嘿,第二日果真不闹了,又回到那个噙着手指流口水的奶娃娃。而他一时间也没想到再来谢过年轻神仙,今日见到一样装扮大致差不多的道士,想了起来,便自作主张花了几日的工钱,多装了许多酒水。他在门口瞧着道士离去的背影,喜滋滋的想啊,这世道如果能多几个这样的神仙,那才是心神安定喽。
桃花观上,李闲秋气定神闲坐在后山竹屋外,面容变化不大,比起以前瘦了些许,只是满头白发有些夺人眼线。吕清坐在他侧面,二人之间有个竹茶几,上面有几本道家黄卷,拂尘托在吕清手上,有些老气横秋的气派,与容貌的年纪大相庭径。
吕清若有所指轻声问道:“你就那么放心徐家小子?”
李闲秋随性拿了本书,上面用竹叶当书签夹在之中,翻开到上次看的位置,似乎是和吕清混得熟络了,想来平素来往较多,言辞也没有遮掩,笑道:“真人可别小觑了徐暄。世人都说我李闲秋官子第一,其实啊,徐暄才是真的厉害,我不过是做了谢长亭的遮人耳目的棋子。”
吕清原本对这些俗事并不上心,只是想起了徐江南所以才有此一问。吕清觉得徐江南有些对他胃口,仅此而已。问过之后反而对李闲秋的说法起了好奇心。“言下之意是卫家?”
李闲秋对这位道行通天彻地的真人不敢隐瞒,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摇头笑着说:“当年徐暄灭了西楚,举国上下都是御敌之态,独独卫城卫家兵不血刃。真人当真以为是卫家识时务者为俊杰?就不怕被西楚人士笑话么?”说完,李闲秋转身用书卷敲打了下竹门,温声道:“一起过来吧,躲在门后可不像你。”
门后沈涔大方走出,手上端着茶壶,瞪了李闲秋一眼,风情万种。“道长,请喝茶。”上次上山之后,意料之中,李闲秋也没说什么。她想通了,不同那个已故之人争了,每天陪着他,挺知足的。而她现在唯一的牵挂便是陈烟雨和徐江南这一对小辈,说不担心肯定是假的,听到门外二人谈及,便想着躲在门后多听一会,只是还没站上几分钟,又被察觉了出来。
说着道长请喝茶,却给两个人的茶杯同时上了茶水。她也没急着离开,端了个小竹板凳过来坐在李闲秋身后。千年紫檀做的茶壶,拳头大的那么一块少说也得用金子来计算,沈涔虽然将行业带去了丰州扎根,但她本就没想着在那边跟着过活,所以喜欢的文人雅物还都搁置在春烟坊,这段时间便同搬山一般,让李闲秋陪着,一天搬上些许。李闲秋对这些价值连城的文人墨宝也是喜爱,也没有拒绝。不过此举倒是让香客多次误以为看到了清逸出尘的神仙眷侣。
吕清闭目遮耳,神色平淡,古井不波。
李闲秋等沈涔坐稳之后,这才继续说道:“卫家不战而降,于名声自然是有损落。哪怕做做样子,出来几个门客与军马交战一番再降也断不至于此。所以,估摸着徐暄是跟卫家达成了什么约定,但具体是什么估计现在只有那个卫家的老祖宗才知道。”
沈涔轻拍了下胸口道:“还有有个卫家。”随后又似乎觉得筹码不够的样子,又问道:“没了么?”
李闲秋端起杯茶,吹了吹,轻啜一口,然后说道:“自然不止,明面上的便是景州唐家,叙州卫家,暗地里闲散的魑魅魍魉也有,但不多。而且卫家是明哲保身的态度。”
沈涔急切问道:“那卫家会不会反戈一击?如此一来,那不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闲秋笑道:“虽然卫家十多年前的做法就已经告诉了世人,他要的是保全自己,至于其他,一概不论,所以眼下他的做法应该是,把徐江南交到陈铮手上。”说完之后,他似乎又看到了沈涔的着急神色,安慰道:“放心,徐暄厉害就是厉害在这里,他知道有人肯定不愿意卫家把这个当投名状死心塌地做了陈铮的走狗,徐暄要的便是这个,借别人的刀来给徐江南造势。而且也不用做多少,只要让卫家起一点疑心就行了。陈铮的船,卫家就不敢上了,徐江南自然会安全,不过肯定会吃点苦头,这对他来说是好处。”
沈涔疑惑道:“那做什么才会让卫家起疑心呢?”
李闲秋将手上的书放下,语不惊人死不休。“比如刺杀数年未归的卫家公子!”
沈涔担心说道:“卫家就不会怀疑是其他人?”
李闲秋笑着说:“自然会,但只要陈铮有这个嫌疑,卫家谨慎的作风就不会不犹豫。这事也就算黄泥巴掉裤裆了,陈铮得认啊。”随后又叹了口气。“这就是人心呐!”
李闲秋还想再说什么。静静听了半晌的吕清突然低头看望山下处。
山下持幡道士正在牌坊处,左手持幡,右手握着青瓷酒壶,抬头看着吕真人留在牌坊上面的对联,满心敬仰,揖让之后上山。他也不用酒杯,对着壶嘴仰头一饮,脚下轻轻一跨,竟然一丈有余,气机动荡,如踩水面,涟漪扩散开来,再一步,先前落脚位置有双鱼黑白太极渐生,随后渐次泯灭。
半柱香不到的时间内,便上了桃花观,对着竹屋外三人之中的吕清拱手轻声道:“苏烟霞见过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