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黑衣人转瞬没影,徐江南眉头一皱,有些担心是调虎离山,刚准备折返回去,听到一阵银铃轻灵作响,见秦月也是一路追寻过来,放心不少。
见到驻足的徐江南,她也跟着停了下来,急忙问道:“人呢?刺客呢?”
徐江南抬头看了看山林,郁郁葱葱,密密麻麻的遮掩,只有零星月光透露出来,他回头笑了笑,又摇摇头道:“被他跑了。”
秦月其实武功不差,只是在家的时候,她爹虽是个文弱书生,但气势很足,立下了大家大户的千金坐不垂堂笑不露齿的规矩,就算是出门,暗地也有门客跟随,寻常小危小险的,还不用她动个脚趾头,光身后的仆人便拾掇安分了,当真有不长眼的妖魔鬼怪来寻卫家晦气,也轮不到她出手。而她也是经常生出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喟叹。
没见过大场面,初次经历,就差点入了阎王殿,心有余悸。她估摸着当时如果眨眼的话,睫毛都能触碰到箭支的精铁箭头了,箭支带起的风,到现在眼睛还都是隐隐作痛。
从未遭遇如此危险的大小姐,自然气怒,恨不得将那人扒皮抽筋。如今丢了踪迹,朝徐江南丧气埋怨道:“你干嘛跟丢他啊!”
徐江南被她的思维逻辑弄的一愣一愣的,气极反笑,逡巡了下四周,也不搭理转身就走。
秦月追了上去,有些不自然的唤出这个名字。“卫,卫澈,你倒是说话啊!”
徐江南被她一路追喊的烦了,转过身子,没好气的说道:“秦大小姐,你用脑子好生想想,我不想追干嘛还跑出来废这脚力?吃饱了撑着没事干?”
秦月讪讪一笑,但是听到徐江南说吃的时候,她这才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先前寡淡无味的斋菜哪里能入她的眼,几乎都是随意尝了一口,便不在触及,又追了这么久,见着无果,身心放松下,饥饿感便如星火燎原般袭了上来。开始还不好意思提,亦步亦趋跟在徐江南后面用佩剑挑着地上的落叶,等到实在受不了了,这才开口喊道:“喂。”
徐江南转身,睨着她,等着下文。
秦月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小声说道:“你身上还有没有吃的?先前的斋菜我还未来得及吃。”眼见徐江南不说话,又低头低声追加了一句。“我吃不习惯。”像是有点委屈,真要论起来,吃惯了山珍海味,飞禽水兽,再尝这些斋菜,还真的是委屈了。
徐江南难得见到她如此势微,倒也不想再埋汰她,从怀里掏出干粮,递了过去。温声道:“有点干粮,讲究下吧,不过水是没有,酒倒是还有些。要不要?”说话又解下挂在身后的酒葫芦。
秦月也没顾忌太多,接了过去,蹲在树下,还是大家闺秀的风范涵养,饿成这般,也还是细嚼慢咽。
先前也不知追了多久,眼见这山林也是一时半会走不出去,徐江南想了想,找了两颗相近的树,后退几步,一个加速,双腿一蹬,宛如灵猴般翻了上去,坐在树梢上,四周观望一下,见到远处有若隐若现的亮光,了然于心之后这才看着后面还在吃着干粮的秦月。瞧着她难得安静的样子有些想起了陈烟雨,那个清浅恬笑只会自己吞咽各类苦果的小烟雨。早之前刚带小烟雨回雁北的时候,先生基本上只是到了某个时辰便从自家屋子出来,其余时间基本不闻不问。
后来某次深夜醒来小解,听到逼仄的哭腔,寻声前去,却发现小烟雨颤颤巍巍的缩在墙角,眼眸红肿,脸上挂着两条晶莹长河。他敲了几下门窗,小烟雨却是置若罔闻,脸上凄白一片。
他黔驴技穷下,便想起周边邻居逗弄自家小儿一般做的鬼脸,有时候被他瞧见,也会笑上许久。倚着窗户旁若无人的学起来,直到一道惊雷闪过,徐江南的身影从窗户透了进去。陈烟雨这才发现窗前的徐江南,破涕为笑,安稳睡去。
再后来还有先生要教她琴棋书画,送她去春烟坊,她也只是低头嗯了一声。不抗拒,不反对,任凭摆布。以至于徐江南都看不下去,自作主张去帮她讨公道。自讨没趣之后也给过陈烟雨几天脸色,像小孩子翻脸一样不理不管,陈烟雨也只是轻声说着对不起。
再大一点的时候,徐江南再回头看看陈烟雨这一路的时光,想了很久很久之后,才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可怜,可怜到连饰品都不曾穿戴过。再就是就算作为笼中鸟,牵线布偶,也有它的动作和声音。而陈烟雨更像一个不会出声,也不会反抗的死物,可能她有自己的想法,但也是深深掩藏起来,更不会同别人说。徐江南只要一问,便是沉默,然后就是一声对不起。
最开始的时候,有一天徐江南带着她从春烟坊跑了出去,强迫着让她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无奈发现,小烟雨除了日间练习的书墨丹青,便想不到其他任何的东西,就像想象力突然有了屏障,戛然而止。只不过她见到徐江南期待的面色,可能是不想让他失望,她顺手摘了片树叶,放在纤唇上,一阵悠扬的歌谣飘了出来,曲调清淡,徐江南不通音律,也能感觉出来这是在思念人。事后徐江南问起,她只是低头说是娘亲教的。而后来九千里之行后,他也不想着强求了,可能把她从自己的生活习惯里面带出来只能看到她的手足无措,并不会有其他的惊喜存在,只要她能安稳喜乐的活下去就行了。
还是先生老生常谈的话,一言成谶。“天下人有天下人的活法。”
徐江南收回思绪,低头望了望秦月,倒也难为这女子了,见她衣饰,一路上的做法,也是知道她肯定是哪个世家名门的小姐。现在却大快朵颐的吃着只能果腹的干粮,喝着浅淡苦涩的酒水。跟陈烟雨就像位处在两个极端。
徐江南背靠树干,一只脚搭在树枝上,一只脚吊在半空,顺手摘了片树叶,放衣物上擦了擦,放在嘴边。学着当年的旋律节奏,行云流水。夜间本就清静,歌声虽小,但能传很远。
秦月吃完之后,安安静静听着调子,这曲调她听过,曾经在西蜀风靡一时。她懂音律,或者说西蜀道没有不通音律的女子。南调北曲,南调北曲,说的南调便是西蜀道的腔调,小桥流水,深得哀而不伤其中三味。而当年西楚被灭,宫廷里的乐师可是抢手货,而西夏权贵勋公也因为酒宴能有西楚乐师作兴而觉得脸上光彩许多。北曲便是北齐陕北道那边的信天游,自成一派,豪放不羁,似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就连樵夫黄昏归家,兴致来了,也能漫山遍野的随性起音。
等到曲调停下,她笑着轻声问道:“没想到你一个大男人也会这曲子。”
徐江南从树上一跃而下,问道:“一个人教我的。怎么,这曲子很有来历?”
她点点头,滔滔不绝道:“这曲子名字叫望春江,原本是西楚宫廷传出来的,相传好像是苏皇后写的,有段时间在西蜀道疯传,几乎人人都会哼上几句,也算家喻户晓。而这曲子问世没多久,西楚的天堑大戟士便被西夏攻破了。听我爹说,那时朝堂上下便认为是这首曲子妖惑了人心,一声令下,西楚境内便不许再谈唱这首曲子,再后来西楚被灭,这曲子听过的人就更少了,知道的人也愈加少了。”
徐江南又疑惑问道:“那你又是如何得知?”
秦月笑了起来,似乎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占上风,理所应当得意道:“原来教我音律的大家便是西楚宫庭的乐师,在师娘十年忌日的那天,我听师父弹了这望春江,便缠着他教给我了。”尔后她似乎又想起什么,有点期待,又有点胆怯轻声问道:“教你的一定是一位很漂亮的姑娘,对吧?”
徐江南笑着点头。“嗯,她很美。”
秦月听到答案后,莫名间怅然若失,随后又揉了揉自己脸,有些烫,可能是刚开始的清酒,又可能是其他道不明的因素。其实她知道这曲子还有个寓意,只是一时间也不想说了。
徐江南也没在意到秦月的奇怪动作,用手指了指先前光亮的方向说道:“走吧,先前在树上看到那边有亮光,兴许是先前的寺庙。”
她声如蚊蝇嗯了一声。
徐江南先行下去,她跟在后面,将酒葫芦系在佩剑上。她瞧着面前的徐江南,突然觉得他身上有很多秘密,一个背着书箱的书生,看着年纪不大,但为人处世又很熟络,让人生不起恶感。他还习武,瞧着先前追人之后大气不喘的情景,似乎他连修为也不弱。还有就是他竟然还会望春江这首曲子,他是从谁那里听过来的?还是个女的!西楚当年皇城被破,宫廷可是封了三天,三天之后,西楚皇宫内几乎没有活物,尸横遍野,所有的太监基本身死,宫女被一众瓜分殆尽。怎么会有落网之鱼?
连她自己都是从原本宫廷老乐师学过来的,还是死缠烂打了好半旬日子。老乐师这才不情不愿的传授给她,在她能完整练熟这曲子之后,那个老乐师还笑容熙熙的同她说,哪天如果月儿你有心上人了,就将这曲调教给他,也算托付终身了!
行至半山处,看到山下石坪处有一人,秦月大喜,正想着向前问路,却被徐江南一把抓过手臂,扯到身后。徐江南见面前人背后负双剑,随即抱拳朗声道:“敢问大侠这天台山的寺庙是否由此下去?”
那在石坪处站立的便是夜知冬,见徐江南问话,也是不回应,只是借着月光怔怔望着徐江南背后的人。秦月见这个奇怪的人一直目不转睛看着自己有些惊奇,正想着询问,却听得徐江南朝她轻声道:“待会如果不妙,你记得先跑,别回头。”
山上非鱼池,一黑衣人背弓站在文士李显彰后面,李显彰袒肩露胸,负手在山崖边,衣玦飘飘,恍如不羁的仙人。
黑衣人恭敬道:“先生,一切依你的吩咐,都办妥了,那一箭就差一点就夺了她性命,一万办事不利,还请先生责怪。”
李显彰闭着眼,像是在享受清风一般,笑言道:“呵呵呵呵,不怪你,那女娃天象正好,命不该绝。”
黑衣人又问:“先生,既然命不该绝,那石坪上的人不就也成不了事?那北齐的计谋不就失败了?”
李显彰转过身,一脸邪气,声音幽幽如同乱世妖言道:“谁说这女娃不死就成不了事?”
黑衣人等着回应。
却见李显彰不再多谈此事,满目幽深神色,既望北方,又自言自语轻狂笑道:“谢长亭,西夏这局棋我李显彰来替你落二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