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章书秋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在梦中,她就像回到了过去。
梦中的王宜萱,穿着一件浅碧色的真丝短袖上衣,衣服的下摆塞进白色的半裙里,踩着白色高跟鞋,整个背影显得腰肢轻盈,走起路来裙摆飞扬,摇曳生姿。
即使是蝉鸣噪耳的盛夏,王宜萱这样一个清浅的背影,也让人不自觉跟着清爽了几分。
章书秋跟在王宜萱的身后,董光跃拎着两个箱子在前面带路。这是一个单位的家属院,成年的大树抵挡了太阳的威慑。
沿路的树荫下,三五个人聚在一起聊天,都对他们这一行三个人报以好奇的目光和八卦的注视。董光跃一路打着招呼过去,明显能听到他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欢愉。
他们穿过长长的林荫路,来到一排家属楼前,董光跃在前头轻声对着王宜萱和章书秋做着介绍。
进了一处五层的楼里,上到三楼,董光跃放下箱子,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扇红漆木门,章书秋明显看到,董光跃的确良衬衣,已经是满满的汗渍。他让了王宜萱和章书秋进屋,又把箱子提进了屋里,关上门,才喘了口气,笑容极其温和:“阿萱,小秋,这就到家了,你们先坐,我去给你们倒口水喝。”
入目所及,屋子里陈设很简单,当中一个方桌,几张凳子整齐地放在桌子下面,后面是一个黑色的长沙发,沙发上面挂着一本印着明星头像的挂历。进门的墙边有一台21寸的电视机,屋角斜放着一台冰箱。
章书秋对这个所谓的新家,充满了好奇,还在打量间,却听到王宜萱柔声道:“光跃,你先去洗个澡,瞧你这一身的汗……”声音中满满的温柔,语气中尽是心疼和体贴,目光中都是闪烁的星星。
那一刻,章书秋竟愣神了,面前这个充满少女感的女人,还是她熟悉的那个冷语相对,眼中从来没有别人的王宜萱吗?
王宜萱这句温存的话,显然对董光跃来说,也是极为受用的。他的笑容更加灿烂,看着王宜萱的眼神,加上王宜萱无比温柔的回应,让章书秋深刻感觉到,多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难怪王宜萱那么渴盼独自一人,远赴这未来的新生活。
当着章书秋,董光跃明显还是知道控制自己的喜悦,他笑眯眯看了一眼章书秋,一边打开吊扇一边温声说道:“也行,这天儿,实在太热了,我先去洗洗,你们娘俩先归置归置。”
说着就走到靠里头那间房门口,对章书秋道:“小秋,以后,这个房间,就是你的了,你帮着妈妈收拾一下,看看还少什么,咱们再去买。”
又回过头对王宜萱道:“阿萱,外头这间是咱俩的房间,你按自己喜好收拾就行……”
王宜萱却轻声道:“晓峰住哪里?”
董光跃指了指对着家门的那扇门:“我让晓峰搬到这个半室里去了。”
那屋里明显要暗许多,王宜萱抿了抿嘴唇,脸上带着些许犹豫:“这不好吧,要不还是让小秋住这间吧。”
董光跃摆摆手道:“男孩子嘛,吃点苦没什么,我都跟他说好了,你们放心收拾就行。你们先收拾,我去洗洗……”说着就转身进屋了。王宜萱看了一眼章书秋,也跟着进了屋,还关上了屋门。
章书秋孤零零站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原来,那个从来对自己和父亲都吝啬笑容的妈妈,竟是这样一个王宜萱。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收起了所有的颐指气使,厌恶刻薄,释放出超强的小意温存,连她素来冰冷的面目,也变得温柔了几分。
那么,她和她已经入土的父亲,究竟算什么?
接下来,章书秋更瞠目结舌地见识到了王宜萱从未表现出的能力。她脱下高跟鞋,穿了双白色的塑料凉拖鞋,打开那两个箱子,在两个房间之间来回穿梭,不过是董光跃洗个澡的功夫,她就已经把两个箱子里的衣服,都归置进了柜子里。
等董光跃出去买个菜回来,王宜萱已经铺好了床,还喊着章书秋挂好了她房间里的蚊帐。
做这一切的时候,王宜萱脸上都闪着光,身上迸发出走进新生活的勃勃生机,和从前那个对身边的一切都表情恹恹的她相比,简直换了一个人。
章书秋茫然坐在刚铺好的床上,心里有些后悔,有点想哭的冲动。自己这点执拗和倔强,到底是为了什么?
董光跃和王宜萱两个人在厨房里热热闹闹地做着饭,菜下到油锅里的呲啦声,是他们欢声笑语的背景音,而厨房里一切的声音都是章书秋如坠深海的背景音……
在她从前的家里,厨房里默默忙碌的,永远都只有父亲一个人,母亲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她好像离现实很远,离生活很远,对一切都不感兴趣,貌似,对活着都不怎么感兴趣……
可原来,不过是换了个人,她就仿佛活了过来,对这同样平凡的生活,同样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发出了欢乐的笑声。
而章书秋就那样看着,听着,她从前仿佛死掉的妈妈,在她最爱的父亲去世后,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活了过来,甚至开始发出温润的光,沁人心脾的香。她很后悔,不如远离,不如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心目中那个冷漠的妈妈,还有这样的一面。还有一丝愤怒,父亲可能都还没走远,她怎么能对着别的男人,笑得那样明媚动人?可她又有一丝高兴,替那个从前离生活很远,突然又走进生活的妈妈高兴……
要是自己不跟着她,她是不是会更开心?可她更想看看,她能不能也对自己,那样温柔地笑笑。
她更奢望,她能用她那洁白细腻的双手,把自己纳入那充满馨香的怀抱,她失去了最爱的外婆,还有山一般的父亲,不管她是不是瞬间长大,可她还是渴望,那点母亲的温暖,抚平她内心最深的伤痛和对这世界最懵懂的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