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松舔了舔破了的嘴角,冷冷一笑。他很明白父亲这一巴掌是为什么打的。记忆中,好像自己已经很久没这么挨过打了。
“父亲果真是宝刀未老,丝毫不减当年风采。”李如松吐出一口血水来,“可惜对现在的儿子来说,这力道还小了些。”
李成梁被气得浑身颤抖,指着长子半晌说不话来。他将努|尔哈赤送来的信摔在李如松的脸上,“你自己给我看看!”
李如松淡定地将信打开,草草一扫。里头说的是请辽东铁骑和自己一起联手,攻打鞑靼。先前浑河一战,鞑靼已和李氏结下深仇,而今又劫杀了自己送嫁李氏的侄女,显然是不将他们放在心上。必得给对方点颜色瞧瞧。
“辽东铁骑现在战力大不如前,分不出人手去帮努|尔哈赤报仇。”李如松漫不经心地将信折好,随手放在桌上。
那张桌子因先前李成梁的打人的动作,而溅出了不少茶汤。信一放上去,就沾上了茶渍,里头的字因沾了水,晕染了一大片。
李如松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裳,“还请努|尔哈赤自己去复仇,别扯上李氏。”
李成梁见儿子这般态度,心里越发懊恼,恨不得再送他一个耳刮子。他指着李如松的鼻子,“你是当我傻了,还是当努|尔哈赤是傻的?嗯?”他逼近长子,“真是鞑靼干的?他们有那胆子?”
“怎么没这胆子。”李如松淡淡地道,“当年儿子不就差点在浑河边上,叫鞑靼险些给杀了吗?”
李成梁一愣,怒意略微消了下来。“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他叹道,“可得放眼大局……”
“大局?”李如松冷笑,“父亲所谓的大局是什么?让努|尔哈赤协助父亲占了朝鲜?父亲,是你天真了,还是努|尔哈赤惦念着当日的恩情?”
李如松点点头,“是啊,我们李家对努|尔哈赤是有恩不错。他父祖不都是死在我们手里的吗?这份大恩大德,自然是叫他无以为报,恨不得啃了李氏的骨头,吃了李氏的肉!”
李成梁语噎,转过头去不敢看儿子。他心里有几分怀疑,难道真的是自己老了?已经琢磨不透人心了?想他纵横辽东,压制女真多年,靠的不就是摸透了他们的性子,利用内耗来分离人心吗?
还是……想称王的心,蒙蔽了自己的心眼,看不清努|尔哈赤的用心何在。
李如松对父亲很失望。小的时候,父亲对自己格外严厉,他以为那是因为自己是长子,将来要承袭了父亲的爵位,所以才特别对待。可长大了之后,却发现,其实自己在父亲的心目中并不是最重要的。
也许之前李如松还能自欺欺人,可自浑河那一场失利之后,他再也没法子说服自己了。
摆明了就是□□哈赤故意将人放过来,好取了自己的性命,为日后南下铺路。
李如松对自己的能力,是有几分自负的。大明朝没有几个能称得上良将的,他能算一个,另一个则是麻贵。尤其李氏世世代代以铁岭为根,镇守辽东多年,就连京师的朝廷、天子都不得不对自己有所笼络。
放眼现在的李家,父亲已经老了,余下的几个弟弟统比不上自己。除了他,日后的路就会好走许多。
再没有什么想不到的。可偏偏父亲执意装作看不见。
今天这一耳光,叫他失了最后的那点对父亲的奢望。往后,再不会有了。
“儿子营中还有事,先走了。”李如松打开房门,“出兵相助女真攻打鞑靼的事,父亲不必再提,没有我的同意,辽东铁骑不会出手。”
“父亲,你已经老了。现在李氏做主的,不是你,而是我。”
李成梁怔愣地望着儿子离开的背影,跌坐在圈椅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可他摸不着,也看不见。
乌喇那拉氏的部落中,额实泰木着脸坐在帐内。她的手上握着自己出嫁时,妹妹额恩哲送给她的松石手钏。手钏是额恩哲从一个萨满嬷嬷手里讨了来的,想叫姐姐带在身上,好叫神灵庇护着。
爱新觉罗氏的女儿,大都为了部落,送去做了和亲。一旦部落之间有了纷争,头一个死的,也是她们。
额实泰的泪珠掉在松石上面,又从松石滑落,湿了她的衣裙。
当日自己收下这手钏的时候,何曾想过,先自己一步踏上死亡之路的,竟是额恩哲。
昂邦阿玛和阿玛几日前就到了,他们和布占泰在帐子里说了些什么,额实泰不知道。她只顾着伤心,亲眼看着妹妹被收殓。没有了首级的尸体,是无法得到神灵庇佑的。额实泰还请了好些个萨满法师来跳舞,请神灵看在这份虔诚上,让她妹妹有个好去处。
可现在,自己的亲人却告诉她,杀害额恩哲的是鞑靼。
额实泰在心里冷笑,这可能吗?放眼草原,能有胆子做下这等事,和爱新觉罗氏、李氏为敌,寥寥无几。而那些人本身内部就在为了贝勒的身份争吵,根本腾不出手来。
何况,一旦挑起事端,就会引来整个部落的灭顶之灾。
额实泰想不出真凶是谁,可并不妨碍她看出众人对于妹妹的死,并不在意。
男人们啊,心里想的永远只有如何扩张部落,女人之于他们不过是物品。可以随时杀了,丢了,换了。
就像南边的汉人说的那样,女人如衣服。破旧的,不想要的衣服,留着有什么用?
额实泰紧紧捏住手中的珠串。身为女子,何其无奈,眼睁睁地看着姐妹香消玉殒,丝毫没有半点法子。
帐外,努|尔哈赤和布占泰正在点兵,打算携手攻下鞑靼。对于努|尔哈赤而言,这不过是距离他的野望又近了一步而已。
女儿,侄女,只要不断地抢占下部落,总会有源源不断的人送上新鲜,又好生育的女子为他们繁衍下子嗣。
努|尔哈赤心里自然明白,干下此事的人非李如松莫属。自浑河一战后,他和自己就断了来往。不过眼下他还不能同李氏撕破了脸。马上就要前往大明朝的京师纳贡了,努|尔哈赤还指望着自己可以通过这次纳贡,在大明朝的官员内部多走动,进而得以说服大明朝重开木、马二市。
能和大明朝重新建立起商业关系,对于现在势力并不强大的努|尔哈赤而言,实在太有必要了。只要有人愿意前往边境做贸易,即便是远在女真的自己,也能知道大明朝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
知道什么时候,才是自己可以崛起的绝佳时机。
终有一日,他就会踏平了李氏,扫平大明朝,为自己的父祖报仇。他要尊父祖为王为皇,建立起自己的千秋基业。
朱常溆算着□□哈赤南下入京的时间,慢慢地走向翊坤宫。
今日二皇姐入了宫,请了自己和五皇弟一起用膳。母后因伤心过甚,被父皇差人抬去了乾清宫,放在自己面前看着。
没了主人的翊坤宫,看起来有几分萧索。朱轩姝在朱常洵的那间屋子摆了一桌的菜,见两个弟弟过来了,她强笑道:“都坐吧。”自己先一步坐下,“今日是洵儿成亲的日子,便是不能亲自去辽东讨一杯喜酒。我这个做姐姐的,也得有所表示不是。”
朱常溆和朱常治默不作声地一同坐下。
朱常溆没带着胡冬芸,他觉得,这是他们姐弟之间的事,带着太子妃并不妥当。太子妃并未和洵儿见过面,便是心里再难过,也比不上他们几个一同长大,眼见着分别的人感触深。
“吃吧。”朱轩姝动了筷子,送进嘴里的白饭是掺着咸味的。今日的菜都是她亲自挑的,问了许多去过辽东的人,特地让御厨照着辽东的婚宴习俗做的菜。
寻日都一直嘻嘻哈哈的朱常治今日也难得安静。桌上只有碗筷相触的声音,听不见人说话。
朱轩媁跌跌撞撞地从外头跑进来,“皇姐和皇兄吃独食,也不叫上我。”她顺着朱轩姝的膝盖往上爬,取了筷子,夹了最近的那盘菜。
“味儿好重!”朱轩媁将嘴里的菜吐出来,“今日御厨合该受罚,这菜是怎么做的?难吃死了。”
朱轩姝流着泪,将小皇妹紧紧搂住,“可是你四皇兄日日都吃这个。”
朱轩媁抬起头,伸手给姐姐擦泪,“皇姐不哭。”她笑道,“四皇兄过得这般苦,那我们叫他回来好不好?”指着桌上的菜,“日日都吃这个的四皇兄好可怜哦。”
朱常溆咬着牙,“好,我们叫他回来。”
“溆儿。”朱轩姝冲弟弟摇摇头,耐心地对妹妹道,“四皇兄他……不能回来。”
朱轩媁不高兴了,“为什么呀?”她环住姐姐的脖子,“是不是四皇兄惹了父皇母后不高兴?所以害怕了?我去同他们说,叫他们别生皇兄的气了,叫他回来好不好?”
“你四皇兄,没惹任何人生气。”朱轩姝望着桌上的菜,失了所有的胃口,泪珠子一串串往下掉,“他是为了能护着大家的安危,不得不走的。”
小小年纪的朱轩媁并不明白姐姐的话,她歪着头,疑惑地道:“可是,我们现在就很好啊。”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朱常治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饭,“想知道为什么,就快快长大。”
朱轩媁懵懂地点点头,用丝帕给姐姐擦泪,奶声奶气地劝着,“皇姐不哭,就是四皇兄不来,我们也可以去找他呀。”
朱轩姝的泪落得越发凶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今天忍一忍,我已经顺利把家里人给赶出去旅游了。今天不通宵写加更了,我养精蓄锐下,明天开启码字机模式,么么~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