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溆做事还是有分寸的,他并没有直接朝高家下手。
毕竟高家还有一对父子是朝廷官员,若是拉了他们下水,就向众人昭示了白莲教已然侵入了朝堂,这实在是个很不妙的事。一旦事件升级发酵,很快就会再一次沦为党派之争口诛笔伐,诬陷旁人的局面中去。
所以,那个已经没了双腿的方氏兄长,却是个很不错的突破口。
原本众人还议论纷纷,认为是云和公主为了泄私愤,动用私刑。有些言官还将奏疏写好了,看着风向,随时都预备着上呈天子。
现在,却被朱常溆和朱常治俩兄弟给扭转了话风。成了云和公主知悉方氏有兄长为白莲教众,上门勒令方氏反省无果,怒而惩治其兄,更大义灭亲,将此事上报天子。
方家的兄长成了弃子。而方氏也受其累,勒令与高玉泉义绝。
这样的人家,都和白莲教扯上了干系,怎么还能让天家金枝玉叶的公主继续呆着呢。
自然,唯有和离这一条路可走。
消息一出,众人哗然。觉得公主不该和离的有之,可立刻就被反驳白莲教祸害百姓,是为乱贼,朝廷一直对其进行围剿,岂能叫公主留下。
言官们看着风向有些不对,立刻就将自己先前写好的奏疏给烧了。偶有几个古板的,虽有上疏,以为高家并未真正涉及到白莲教中,公主和离是为大不妥的事。不过也没掀起什么水花来。
朱轩姝成了大明朝第一个和离的公主,有理有据,无可辩驳。她听从了母亲的话,就连和离的时候都不曾出面,全由吴赞女一人代劳。整日在公主府内,所有的宴席也一概全推了。唯有徐光启的夫人朱氏过府,公主府的大门才会打开。
这下,又有了云和公主是个守妇道之人,却是高家做事过分,才惹来这场大祸。
谁让他们娶了个白莲教众的媳妇呢。若是当时公主上门阐明情况,就和方氏一刀两断,表明自己的态度,兴许还不会如此。
高家诸人,成了好事者口中茶余饭后的谈资。汪氏再没收到过官夫人之间的宴席邀约,往日常来常往的人,现在也不再出门了。
高玉海的驸马之衔被夺了,高家因尚公主而得到的所有优容待遇,也一并取消。
包括他们现在住的这所宅子,一家子人,全都被赶了出来。
不过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读书人,十年寒窗苦,为的便是做个官儿。可高父和高玉泉在衙门里,整日受尽了同僚的白眼,便是主动攀谈,也无人理会,只落得个讪讪然。
无奈之下,高家父子将官儿都给辞了,决定回老家去。索性老家的宅子和田地都还在,他们身上的举人身份也留着,往后倒不会过得太苦。
高家走的时候,朱轩姝没出面,却是派了吴赞女去送东西。
高玉海以为云和公主还惦记着和自己的那点夫妻情分,一把从吴赞女手里抢过盒子。打开一看,却是一本《女则》。
汪氏的脸白了又青。
吴赞女将东西送到,就福了身子施施然离开。
高家咬牙含恨,推着马车离开了京城。
等过了一阵子,风平浪静之后,朱轩姝才开始外出走动。不过宴席,仍旧是不去的。一旦公主府门大开,众人就知道,今日公主不是去徐家看望那位除籍的皇姐,便是入宫去向帝后尽孝道。
高家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除了谈起云和公主是大明朝首位和离的公主外,再无人谈起这事。
因为另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夺走了人们的注意力。
万历十二九年,辛丑科的殿试已经结束了。一甲三名,状元榜眼探花,究竟花落谁家,才是人们真正想要关注的。
辛丑科的进士名录都已经出来了,只是还未放榜。朱常溆先众人一步,看到了名录。这也是朱翊钧交给他的任务,让他除了看自己挑出来的奏疏外,再亲自参与到政事当中去。
朱常溆一连看了三遍名录,都觉得很是奇怪。他记得自己上义学馆的时候,和叔父、弟弟打听过,义学馆里头有几个学生还是资质很高的,一甲的可能性不高,但要考个二甲三甲,还是有这份能耐的。
怎么上头,却没有他们提到的那几个人名字?莫非是会试出了纰漏?故意有人从中作梗,致使这些人落榜?
朱常溆转了转手腕,面色有些沉重。若真是如此,就又会牵扯出一桩科举舞弊的案子来。
一旦与科考相关,再小的案子,也会成了大案子。科举是学子们唯一跻身朝堂的出路,谁都无法忍受有什么不公平的事发生。
朱常溆沉住了气,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先不往舞弊上头去想。偏也不好讨要参与会试的举人名录,好查个分明。上头做个动作,底下的人就会擅自胡乱猜想,进而让事态发酵。
朱常溆心里很明白,现在千疮百孔的大明朝要的是□□。在稳定中,做出一定的妥协和牺牲,换来一些改变。
思来想去,朱常溆还是决定找弟弟过来问一问。他是皇太子,总不好老往宫外头跑。这个弟弟却是在此时派上了大用,又是在义学馆做事的,必定知道其中的情况。
夜里头,朱常治一身疲惫地回宫来,不知他这些日子在忙些什么,吃饭的时候都打着瞌睡,几乎要睡着了。
郑梦境拍了怕他拿着筷子的手,“筷子都要掉下来了。既然这般困,就赶紧吃完去歇着。”
朱常治胡乱应了一声,往嘴里拼命扒饭。
饭后,朱常溆借口消食,跑去找弟弟屋子里头。
屋里只有弟弟的打鼾声,朱常溆一听,就知道他是累狠了,有心想问事,看来眼下并不是一个好机会,只得暂时往后放了。
几日后,辛丑科放了榜。一甲状元张以诚,榜眼王衡,探花曾可前。
宫外如何喧嚷,朱常溆且不去管,科考进士的观政和一甲三名的授官,也推了没去现场。新晋进士都有些可惜,这是多好的机会,能和现在皇太子,未来的天子打好关系。
有了帝宠,想要平步青云简直易如反掌。再不济,便是经筵之时有所表现,也足以叫人记住自己。只要简在帝心,就什么都用不着慌。
朱常溆耐着性子,终于等来了弟弟精神奕奕的时候。
今日朱常治回来早,还没晚膳的时候就在宫里了。朱常溆拉着人钻进了郑梦境给自己留在翊坤宫的那间屋子。
“这几日你在忙的什么?”比起义学馆的学子是否参加科举,朱常溆更关心弟弟些。
朱常治“嘿嘿”一笑,“我知道皇兄要问我什么。”他清了清嗓子,“这一科,义学馆的举子并无人参与会试。”他拍了拍哥哥的胸口,“可安心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朱常溆觉得奇怪,伸手摸了摸弟弟的额头,“也没见你开了天眼呀,还是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能知悉旁人心里头想什么了?”
朱常治拍开哥哥的手,“是冯大儒说的,叔父也说了,你必会问这个。”又道,“这几日啊,我就是在忙活这个事。”
“说说。”朱常溆给弟弟倒了杯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预备着洗耳恭听。
朱常治咕咚咕咚将茶水一气喝完,抹了抹嘴巴。“原本吧,大家是说要去。不过叫冯大儒给拦着了。他说,这是义学馆的学子头一回参与会试,不可轻易行事,先瞧瞧这一科的情况如何。”
他捻着根本不存在的山羊胡须,学着冯大儒说话。“所以大家就都没去,由着冯大儒寻来各科的考题,一人一个座儿,不许交头接耳,仿着会试时候的模样,先练起来。”
“这几日我忙的,便是巡场,还有批阅考卷。”朱常治很是得意,“冯大儒还夸我好来着。”
朱常溆一脸嫌弃,“就你,还好?你好你怎么不去科考啊。”他捏了弟弟的脸蛋,“被人不走心地夸几句,这尾巴翘上天了,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都。”
朱常治揉巴着脸,很是委屈,“我这不是没除籍嘛,怎么去参加科考。”小小声补充道,“倒是想,可没那条件啊。”
“那……情形如何?”朱常溆比较关注这个。冯大儒的意思,不管弟弟明不明白,他确是清楚了。
义学馆现在的名气太大,京里的人都盯着看呢,若是这次的辛丑科,一个都没上,往后可就得身败名裂了。还有谁会将自己的孩子送过来?还有谁会再上门送银子?
万历朝的会试收录比例是极低的,一百个里头,能入殿试的,不过五个。全国起码有两万名学子,最终也不过一两百人可以最终留下。这个留下,便是得以观政、授官,一朝飞上枝头。
朱常溆想要的,是让受了天家恩惠的学子们,哪怕只有一两个,最终获准进入朝堂,成为天子的助力。也许其中会有人因利益的关系,而转投旁人,也是正常。不过这样的人,心里自当明白,往后他是不会再有什么机会了。
起码在自己和父亲手里,绝不会有什么机会接触到权力的中枢。
朱常治见兄长似乎在想事儿,也不去打搅。他舔了舔自己的嘴皮,自己动手又倒了一杯。
朱常溆回过神来,又问了一遍,“情形如何了?”
朱常治笑道:“我看叔父和冯大儒的样子,应当是不错的了。”他向皇兄眨眨眼,“我看皇兄心里头急得很……”
“能不急吗?”朱常溆苦笑。明岁,三十年,努|尔哈赤南下纳贡,安的是什么心,他和母亲彼此心知肚明。万历三十一年的时候,王家屏就要病逝了。万历三十二年,才会再开一科,到时候义学馆才有机会可以跻身朝堂。可那时候,沈一贯早就成了首辅,势不可挡。
再有三十三年的乙巳京察。
朱常溆只觉得焦头烂额,什么事儿都挤在了一块儿。
却听弟弟道:“两宫重建,乃是大喜事,皇兄为何不向父皇禀明,明岁加开恩科呢?”
朱常溆一愣,见弟弟狡黠一笑。
“努|尔哈赤现今乃我朝心腹大患。没撕破脸前,彼此自然面上相安无事。待他入京,见到我大明朝人才济济,难道不是一个下马威?告诉他大明国祚绵长,趁早歇了不该有的心思。”
朱常溆望着弟弟,好似第一次认识他一样。“这些……你怎么想到的?”
朱常治默了一会儿,“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啊。四皇兄在辽东,究竟同谁在打,我还是知道的。”
朱常溆站起身,将弟弟一把搂过,眼中含泪。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弟弟已经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朱常治却有几分不好意思,“皇兄,别呀……我、我大了。”
“我知道。”朱常溆哽咽道。
朱轩姝站着门口,看了好一会儿的兄弟情深。看够了,才敲了敲敞开着的门,“用膳了。”说罢,朝他们笑了笑,转身离开。
兄弟俩相视一笑。
朱常溆用丝帕掖了掖眼角,理了衣裳,同弟弟一前一后的出去。
加开恩科,自然是可以。接下来如何,就全看义学馆那头运作了。
郑梦境的身子还没大好,不过已经可以下榻了。朱翊钧现在也几乎是日日都来翊坤宫同她一起,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一家人和和睦睦地用了膳,朱常溆将父亲叫走了,“儿臣想和父皇去御花园走走。”
朱翊钧挑眉看了看胡冬芸,“今儿不同太子妃一道了?”他朝郑梦境投去一眼,“看来朕今日比太子妃更得溆儿的喜欢。”
“说的什么浑话。”郑梦境推了他一把,“同儿子一块儿去消消食吧。留太子妃同我一起说话。”
朱翊钧笑道:“还嫌没说够呐,整日里就你们俩在一起。”
“要你说那么多。”郑梦境推着他往外头走,“快走快走,留下也碍眼。”
朱翊钧笑着和儿子一起出去。
翊坤宫离御花园并不远,朱翊钧也没叫銮驾,和儿子慢悠悠地走过去。
“要同朕说什么?”朱翊钧知道儿子一定是有事。
朱常溆有意叫父亲往坤宁宫的方向去,父子俩站在即将竣工的坤宁宫前,借着月光仰头看了一会儿,转去了前头的乾清宫。
朱常溆看着父亲的表情,“父皇,两宫即将建成。下旬父皇该搬回乾清宫去了吧?”
“是啊。”朱翊钧有些怀念。很小的时候,他就是在乾清宫生活的,搬离了这么些年,虽然在启祥宫也习惯了,不过乾清宫的意义却是不一样的。
这里是整个紫禁城的中心,是帝王威严的存在。
这也是为什么朝臣不断上疏,让他下旨重新修缮乾清宫的原因。换言之,坤宁宫可以不修,但乾清宫却一定要重建。
朱常溆慢了几步,从身后陈矩的手里将灯笼接过,顺势朝他使了个眼色。陈矩会意地垂眸,领着宫人停了一会儿,离前头的贵人主子有一些距离了,才重新动起来。
“两宫既已建成,父皇何不考虑加开恩科?”朱常溆道,“这也算是一桩喜事了。”
朱翊钧摇头,“是喜事,可还没到加开恩科的地步。”他背着手,斜睨着儿子,笑道,“又在打什么主意?说说看。”
朱常溆在他前头走着,手里捧着灯笼领路。“我哪里能有什么主意可打的?不过是……”他偷偷看着父亲,发现对方也正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两人的视线恰好撞在了一起。他有些心虚地收回了目光。
“不过是什么?”朱翊钧笑道,“同朕说话还有什么可怕的?溆儿,朕虽是天子,可也是你父亲。”
朱常溆点头,“是。”想了想,说道,“今岁发生了太多不好的事,母后病了,太子妃也小产。我寻思着,做些好事,冲一冲这煞气。”
“牵强。”朱翊钧浅笑着摇头,“叫人上太庙去祭祀,或是上庙里头捐点香火钱,不也能冲煞气吗?”
朱常溆忙道:“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朱常溆垂首仔细看着路,将地面上的小碎石都踢到边上去,免得让父亲踩到。“求神拜佛,倒不妨造福百姓。”
这倒是有些道理了。
朱翊钧点点头,目光如炬地看着儿子,“你想说的,其实并不是这些。”他摇摇头,“溆儿,朕在你眼里,究竟是个父亲,还是天子?”
“这……两者有区别吗?”朱常溆轻声问道,“无论是哪一个,都是溆儿的血脉至亲。”
朱翊钧却道:“不一样。将朕看作是天子,你自当有所保留,可以使尽你所有的小心思。可若是面对一个替儿子担心的父亲,合该全无保留地信任。”
朱常溆张了张嘴,一时心乱如麻,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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