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摊开朱常溆的小手,在他的手心写了个一个“税”字。
“溆儿可认识这个字?”
朱常溆头刚往下点了一半,瞬间觉得不对劲,赶紧摇摇头,小声道:“蒙学课本里没有这个字,孩儿不认得。”
朱翊钧笑着揉揉他的脑袋,“这是个税字。《说文》中提到:税,租也。《急就篇》中有注:敛财曰赋,敛谷曰税,田税曰租。税这个字呢,左边是个禾苗的禾,右边是一个兑现兑。”他又在儿子的掌心中慢慢地写了一遍税字,“现在可认得了?”
朱常溆点点头,在自己的掌心重新写了一遍,“父皇,我可写对了?”
朱翊钧目露喜悦之意,“没错。”又继续为儿子分解,“税既由禾,便是以田租为重。百姓耕种一年,缴纳一定的麦米,或将麦米折银,上交到官府。这交的便是田租。”
“大明朝除了田租外,还有各式的税课,如盐课、茶税、酒税、矿税、商税等等。”朱翊钧摸了摸求知若渴的朱常溆,“再往下分的,可就细致多了,待你长大了,父皇再说与你听。”
“溆儿当知,尔吃穿用度皆为百姓辛苦缴纳的税赋而来,日后可万万莫要浪费,务必要节俭。”
朱常溆缠着父亲不让他睡,“那国库和私帑,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每年税赋缴纳每地会因情况不一。譬如某地今年遭灾,那田租便收不上来,父皇呢,就会下旨免租。这样一来,此地的税赋就会比往年少。税赋从地方运至朝廷,这便是进了国库,受军队开支,官员薪俸,赈灾修路之用。若今年的税赋好一些,岁租之外有多的,那多的这一份就会放进私帑。”
郑梦境在一旁“吃吃”地笑,“私帑就是你父皇自己的小金库,举凡宫室修缮,建造别苑等等,都都是要从私帑中拨出来的。”
朱翊钧揉了两把她的头发,惹来一句娇嗔,“头发都叫陛下弄乱了。”趁着郑梦境理顺青丝,他对朱常溆正色道,“溆儿要记得,天子断不能将国库作私帑用。国库之中的银钱麦米,当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朱常溆点点头,又问道:“那赋税是如何定的呢?”他掰着手指算数,“若一户人家有田五亩,当缴纳多少田租?又有商税盐税,如何取的税?”
朱翊钧略有诧异地看着怀里的儿子许久,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与此同时,心里又深觉遗憾,他轻轻摸着朱常溆的发。
为何……不是嫡子。
朱常溆明年才到蒙学授课的年纪,他是怎么会想到税务上去的呢?
朱翊钧的目光渐渐转向了理顺了发丝依偎在自己肩头的郑梦境。
莫非是小梦有意教导的?也不太可能,小梦平日从来不与自己讨论这些。
大概,真的就是天纵英才了吧。只可惜空有这份才气,却没这个命。
朱翊钧心中渐生悔意。自己虽然想要一个嫡子,但肩负着整个大明,若皇子中有更合适的,自然应挑选一个更合适的继承人。
难道……真的要立贤?
朱翊钧心中苦笑地摇摇头。百官是不会点头的,自己在慈宁宫的母亲也不会。
朱常溆拉了拉父亲的衣角,轻唤了一声,“父皇?”
朱翊钧回过神来,“哦?你说的是抽税。几年前文忠公推行了条鞭法,现在税法已由原本的一年两税,改为一年一税。大致……是田租三十税一,商税五十税一。旁的等你再大了去问问先生就知道了。”
朱常溆点点头,却又一次提出了困惑,“为何田租要比商税高那么多?”
“这是□□定下的规矩。”朱翊钧把儿子从自己身上抱到一边,让他睡在中间,“好了,今日已是晚了,早些睡。你若想知道更多的东西,待转过年,父皇亲自给你挑几个好的先生,到时候你就跟着先生们学。你的先生们都是大明朝的肱骨,你届时可莫要怠慢了先生。”
朱常溆乖乖点头,“父皇放心,孩儿会的。”
郑梦境替他们两父子将被子盖好,斜睨着朱常溆,冷冷一笑,“他倒是敢怠慢试试。”
朱常溆觉得一阵莫名的冷气从脊椎开始冒上来,一路到了头顶。他往朱翊钧怀里缩了缩,有些惊恐地望着母妃。
要要要、要做什么?!
朱翊钧快速地眨了几下眼,郑梦境的气场太大,连他都有些吃不住,说话也开始有些结巴。“小、小梦,你打算做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还不忘把朱常溆往自己怀里带一带,很有一副护着小鸡崽的母鸡模样。
郑梦境不理他们父子,扭进温暖的被窝中,舒服地喟叹一声。
早从今年年初的时候,郑梦境就着手准备了。儿子要蒙学,这是大事。郑梦境一点都不想把儿子给教废了。朱常溆日后是个藩王,会有偌大的田庄宅铺,更会有数不清的人想和他攀关系。
一着不慎,成了小人的棋子,被言官集体上疏弹劾,朱翊钧就是再宠他,自己就是再疼他,照样挡不住舆情,把朱常溆给贬为庶人。过惯了富贵日子的朱常溆哪里吃得了这苦头,不用多久怕就得一命呜呼了。
从小就得狠狠抓起!
“奴家上月让银作局替我做了一百根戒尺,明日就可送来了。”郑梦境转过脸去,似笑非笑的脸在父子二人的眼中犹如鬼魅一般,两人齐齐咽下一口口水,“木料是奴家亲自挑的,不拘名贵,什么硬用什么。等明年溆儿开蒙,奴家就带着戒尺领他去见先生。”
“戒尺交给先生,若有错处,直管下手打。打断了不妨事,还有九十九根呢。若先生心疼,下不去手,由奴家亲自来。”朝神情紧张的朱常溆看一眼,“打左手,不打右手。右手还得用来罚抄写字儿呢。”
朱翊钧紧紧抱着儿子,两个人一起发抖。“不、不如明日起,溆儿随朕去乾清宫歇息吧?”
小梦太可怕,就是自己当年都没这么惨的。
李太后当年教育冲龄登基的朱翊钧上课,只会起得比他更早,带着冯保大清早地过来把人从被窝里硬生生拎起来,亲自揪着还在打哈欠的朱翊钧去听张居正上课。
但可从来没打过朱翊钧。
要不是朱常溆是朱翊钧亲眼见着从郑梦境肚子里爬出来的,他甚至怀疑这个儿子是郑梦境从宫外掉包进来的。
根本不像是亲生的好不好!
你也下得去那个手?!想想也就罢了,竟然还真叫人去做了?!
郑梦境冷冷地朝父子俩瞥去一眼,无比温柔地轻飘飘一句,“带去试试?”说罢,转过身拉好被子闭眼睡觉。
紧紧抱住对方的两父子打了个冷战。
两人对视一眼,朱翊钧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对儿子叮嘱:“若日后母妃要打你,你就往父皇那儿跑,听到没?父皇护着你。”
朱常溆深深陷入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担忧之中,“要是……父皇不在宫里呢?”
朱翊钧愣了一下。的确,自己的确有时会因操办祭祀、秋狝等事不在宫里。
“那你就往仁寿宫跑,找仁圣太后娘娘护着你。”
父子俩正商量对策呢,冷不防郑梦境又飘过来一句,“就他那小短腿?还跑?奴家一把就拎住了。”
朱常溆听了这话差点没呕出一口血来。
有你这么当娘的吗?!
“溆儿不怕。”朱翊钧更小的声音吩咐,“明日父皇就叫张大伴给你挑几个身强力壮跑得快的内监,到时候让他们抱着你一路逃就是了。”
这才是亲爹啊!
朱常溆握紧小拳头,郑重地点点头。几板子下去手还不得肿得老高,十指连心,他可半点儿都不想受疼。
朱翊钧果然言出必行,第二天张宏亲自领着几个膀大腰粗,看起来就手脚有劲的内监过来,说是朱翊钧指明了要给朱常溆的。
郑梦境心里一阵好笑。照单全收下后,全都划拉给了朱常溆。“这是你父皇说好要给你的宫人。”
朱常溆有些受宠若惊,“孩儿这就去乾清宫谢赏。”
郑梦境点了点他的额头,“谢什么赏。你平日里乖乖听先生们的话,好好做功课,母妃平白无故地打你做什么。”
朱常溆卡壳了。昨日只顾着想怎么不挨打,完全没想到挨打的前提是什么。
银作局这时候来了两个太监,抬着个箱子过来。“娘娘,上旬让做的戒尺都已经做好了。”说着就打开了箱子,里面全是一根根未上清漆的原木色戒尺。每一个戒尺有一个小臂那么长,两指阔,五个铜钱那般厚。
郑梦境满意地点点头,随便从箱子里抽出一根来,轻轻一挥便呼呼作响。
打在手上一定很疼!
刚以为郑梦境不过信口说说,自己可以逃过一劫的朱常洵彻底歇菜了。他仰起脸,可怜巴巴地望着郑梦境,希望母妃可以赶紧把这一箱子的东西都哪里来回哪里去。
郑梦境把戒尺丢进箱子,弯下腰捏了捏他的小脸,“别作这种可怜样儿,当母妃不知道你心里那些小心思。母妃是为着你好,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朱常溆面无表情地盯着往库房搬去的那箱子戒尺。不用长大,现在他就知道这玩意儿打在手心得去了自己半条命。
今日朝会,照旧是在吵吵尼堪外兰那事儿。已经数月过去了,到现在朝上都没拿出个章程来。
努|尔哈赤为了逼大明及早做出决断,不仅将大军又靠近了大明北境几里,甚至将鹅尔浑城俘虏的十九名汉人全都杀得一干二净。穆尔哈齐原想铸成了京观,不过遭到了努|尔哈赤的反对。
现在他们还没有实力与大明朝对抗。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还不足以和李成梁对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十九个汉人的首级丢出大营,让抚顺的官兵看得见就好了。
另有六名受了箭伤的汉人,也皆没能逃过一死。
努|尔哈赤再次修书,让人送去抚顺。这封信即刻就被快马加鞭送到了京城。
事态已容不得继续拖延下去,必须做出决断。
申时行昨夜就已得了消息,当下就做出了判断。必须得将尼堪外兰给放了。今日朝会上,他就想寻个时机,让朱翊钧拍板放人。只是一直没能插上嘴,言官们都还在来回打机锋,从尼堪外兰、女真蒙古之事,变成了各自的攻讦。
武清伯贼眉鼠眼地来回觑着四周,见没人关注自己,赶紧用牙板遮着,用袖子草草擦了额上的汗。虽然心里对郑承恩的话并不尽信,但有六千两银子的诱惑,他还是动了心。
况且若此举成功,武清伯府不仅能和李太后重修旧好,还能提高在朱翊钧心目中的地位。一石三鸟,何乐不为。
和申时行一样,武清伯也在等待一个机会。甚至比申时行更加急切。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朱翊钧对朝会上的党争已经显出了不耐,却无可奈何。嘉靖帝年间,因嘉靖帝的“无为而治”使得大权旁落,内阁的权利空前之大简直难以想象,甚至违背了祖训,将吏部的铨权紧握在手中。而这,本是规定内阁大学士完全不能沾染的。
“行了。”朱翊钧疲惫地道,“若是还决议不定,就散了吧。”
天子的话打断了攻讦,朝上一时静了下来。
武清伯抓住机会,赶在所有朝臣前走了出来。“陛下!臣、臣有一奏。”
申时行装作不经意地收回迈出去的半步,好整以暇地淡淡朝武清伯瞥了一眼。这个平日里都不上朝的武清伯怎么今日这么勤快,大清早地赶着来朝会不提,竟还要上奏?
他的嘴角不经意地流露出极轻极淡的嘲讽之意。该不会是想报上次被人弹劾之仇吧。可惜慈圣太后已经不站在他们这边了,倒要看看这次是仗着什么。
朱翊钧和申时行想的差不多,本想将武清伯赶回队伍中去,但那到底是自己的舅舅,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李太后虽然现在不说,但若朱翊钧真的薄待了武清伯府,怕是下了朝立刻就被叫去慈宁宫受训了。
咽下嘴边的话,朱翊钧把目光从武清伯的身上转向别处,“武清伯有何事上奏?”
百官的队列中有轻轻的嘲笑声传入了武清伯的耳中,他恨得牙痒痒,心道,且看着待会儿谁笑谁。
武清伯清清嗓子,一开口就打了个拌,“昂、方才诸……诸官都说的没错。”
哄笑声一片。
武清伯的脸红得和猪肝似的,偏越急越说不好,“臣、臣有一法,或能、或能替陛下分忧。”
笑声越发响了。
朱翊钧重重地闭了闭眼睛,强忍住斥退武清伯的话。
“佟佳布库录对我大明朝向来忠心,就此将人交出去,确有寒心之举。但努|尔哈赤为父报仇,实为人子至孝之举……”
佟佳布库录是尼堪外兰的名字。
武清伯的开场白让朱翊钧的不耐烦压抑到了极点。这种话他已经翻来覆去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朱翊钧按捺住情绪,好声好气地打断了武清伯的话,“武清伯的法子是什么?”
武清伯骤然被打断,突然有些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他见朱翊钧隐隐要发怒的模样,一串话顺溜地从嘴里跳了出来,“臣以为,不妨暗中放走尼堪外兰,让抚顺做出其潜逃之相,再大肆搜寻一番。而后告知努|尔哈赤,人已不在抚顺,我大明就是想交人也交不出来……”
朱翊钧的眼睛一亮。
队列中不知何人讥讽了一句,“小人行径!”
武器轻薄的脸越发红了,怒道:“你有解决之道,不妨说来听听!我自洗耳恭听高见!”
那人不再出声,也并未走出队伍。
申时行面色凝重,与身旁的武英殿大学士许国对视一眼。
确是个可行的法子。将皮球踢出去,让二人在草原上争斗,大明朝自当安稳。
只是这个方法由武清伯提出,怕是最后并不能行。到底是外戚,叫人瞧不起。
不料武清伯话音刚落,又有几个臣官出列。
“陛下,臣附议武清伯之言。”
申时行想了想,也出列了。他拱手道:“陛下,武清伯之法大有可为。暗中放走佟佳布库录,再让辽东总兵官李成梁暗中出资相助是为上策。李成梁盘踞辽东多年,熟悉北境各部,必能从中寻到最利于我大明之策。”
许国和王锡爵同时出列,“臣以为然。”
五个内阁大学士,三个投了赞成票。这事儿基本就这么定下来了。
朱翊钧赞许地看了眼武清伯,叫后者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
多少年了,陛下不曾这么正眼瞧过自己了?好像大婚后就没有了?
武清伯从来不是个会遮掩的人,现在更是抖了起来。
一些极端厌恶外戚的朝臣,看着他这副德性,也越发讨厌。离得近的,甚至往边上挪了两步,生怕那股子小人得志的气味沾染到了自己。
“此事就交由先生和内阁诸位大学士再行商议出个详细章程来。”朱翊钧难得给朝臣们一个笑脸,“此计甚妙!”
申时行拱手施礼,“臣领旨。”
朝会就此圆满结尾。这已经是许久不曾有的事情。
朝会散后,百官三三两两地离开宫殿。这个时候,通常都是最能看出一个人的人缘好坏来。有些人是别人从不稀罕搭理的,有些则恰恰相反。比如申时行,他在当上首辅之前,就一直是个人缘还不错的,每每上下朝与他打招呼,彼此交换信息的人也是最多的。
但武清伯就不一样了。起先能有资格上朝,他心里还挺乐呵的。谁知道来了之后,无论是等候朝会时间的茶房,还是散朝之后的众人各自离开去衙门。他是从来无人问津的。不过今日不同,圣上破天荒地给了武清伯一个好脸,加上他所提出的建议竟被首辅采纳,三位大学士都附议。武清伯一下子就炙手可热了起来。
武清伯不断跟自己打招呼的人点头,觉得自己现在就好像走在厚厚的棉花堆上,脚底下又软和又舒服,轻飘飘的。他打算回去之后,就让自己的媳妇再进次宫,和李太后好好说道说道。这次万万不能再让李太后不高兴了。
都是一家人,哪儿来的隔夜仇?
再者,自己今日可是为了侄子分忧了呢。
武清伯走路越发得瑟起来。
朱翊钧一下朝就往翊坤宫去,还未进门就笑声就先传了进来。
郑梦境在殿内听见声音,笑吟吟地出来迎接,“今儿朝会上有什么喜事?竟让陛下这般高兴?”
朱翊钧长长地“嗯——”了一下,故作神秘道:“叫你猜,你越猜不着。”
“哦?”郑梦境眉毛一挑,“可是武清伯想出了个法子来应对尼堪外兰一事?”
朱翊钧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郑梦境,好似第一次见到她似的。这还不算,一边绕着她转圈,一边“啧啧”地摇头。“谁告诉你的?还是朕的小梦真的这么聪明?”他眯着眼,“史宾提前来说的?”
郑梦境绷着脸,往朱翊钧身上戳了一下,“陛下为何总爱提史公公?他是哪点儿没入陛下的法眼?好事儿没他,坏事儿全是他。”
朱翊钧想了想,似乎今日是史宾服侍自己去朝会的,下朝之后也一直跟在身边,并没有什么机会来翊坤宫当耳报神。
“那……是小梦自己猜的?”朱翊钧狐疑地望着郑梦境,怎么都不肯信。
郑梦境笑得得意,“山人自有妙计。”不等朱翊钧细问,就抱住他的胳膊往殿里走,“今日溆儿开始写字儿啦!”
听见儿子用功,朱翊钧自然高兴,“是吗?那朕去瞧瞧。”又问,“姝儿和洵儿呢?”
郑梦境撇撇嘴,装作不高兴的模样,“打姝儿和姞儿好上之后,她就差没跟奴家说要搬去坤宁宫住了。每日早早地睁开眼,跟着去请安后,就带着人马不停蹄地往皇后娘娘那处跑。早膳也在坤宁宫用,到了晚上宫门要落锁了才依依不舍地回来。我真是生怕哪日皇后娘娘跟我说,‘哎呀,你家姝儿其实就是本宫生的呀,干脆就在坤宁宫住着吧’。”
她学着王喜姐说话的模样,脸上浅浅地笑着,下巴微微扬起,双手交叠放着腹部,说话的时候双目正视前方。
朱翊钧笑得直打跌,手一抖一抖地指着郑梦境,“对对对,皇后就是这般说话的。”
郑梦境还端着那样子,朝朱翊钧的方向将身子微微转过来,双眼微微一瞪,眉心蹙起,“陛下怎可如此没有天子威仪,要叫人瞧了去可不好。”
朱翊钧笑得直拍大腿,“小梦、小梦……”
郑梦境把脸撇开,自己也憋笑得厉害,“奴家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朱翊钧看得心里欢喜,扑上来一个熊抱朝着侧面就亲,“是是是,谁都没瞧见。”
笑够了,他又问:“洵儿呢?洵儿如何了?”
朱常洵是朱翊钧的第四个儿子,新鲜感早就没了。但虎头虎脑的朱常洵看上去的健康,确是朱翊钧在心中对自己的一份缺憾。因着这一点,对这个幺儿也是很喜欢的。
郑梦境翻了个大白眼,一甩帕子,“可别提了!”
朱翊钧奇道:“怎么了?”他想了想,还未足岁的孩子,也做不了什么啊,能闯什么祸。
郑梦境冷笑一声,“是啊,翻身还没学会了,就知道打人了。”
“诶?”
郑梦境没好气地道:“乳娘给他喂|奶的时候,把乳娘的脸给打了。”她指了指自己右边的侧脸,“力气还大,把乳娘半张脸都给打红了。羞得乳娘躲屋里都不敢出来见人,脂粉涂了不知道多少层都遮不住。”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小时候就这样,等长大了可怎生是好。只怕他日后整日惹是生非,不知收敛。”
偏又是皇嗣,人人哄着捧着,更没边儿了。
朱翊钧将人拦着进殿,安慰道:“孩子还小呢,懂什么?你当人人都和溆儿一样早慧?慢慢教就是了,有小梦在,朕放心得很。看看姝儿,听话懂事,友爱手足。”
说到这里,朱翊钧几不可见地皱起了眉头。
他想起了自己的皇长子,朱常洛。
因为自己不喜欢,所以从来没有主动去见过这个儿子。偶尔去慈宁宫请安,或者在御花园里,倒是能见上几眼。但那副唯唯诺诺,总是躲在王恭妃身后的模样,让朱翊钧更加没有什么好感。
朱翊钧冷笑,真是什么样的女人教出什么样的孩子来。王喜姐先前还与郑梦境不对付,可两个皇女打了次照面,现在就好得和一母同胞似的。偶尔自己去坤宁宫,都能在朱轩姞的屋子里见到自己赏给翊坤宫的东西——不用问,肯定是朱轩姝见着觉得好看,特特拿去送给皇姐的。
再对比从来没有主动过来看看几个弟弟的朱常洛。实在是令人寒心。若说不喜欢翊坤宫的两位皇子,朱翊钧还能理解。可坤宁宫的嫡子也从未听说有去探望,这就是于人情世故上太过欠缺了。
不知礼。
朱翊钧此时又觉得有个嫡子还是有好处的,起码不会再有人逼迫自己非得立朱常洛为太子。
二人说话间,已经到了朱常溆的屋子门口。郑梦境竖起食指,在嘴边“嘘——”了一声,踮着脚轻轻走进去。
朱常溆踩在防止他跌落的有靠背的椅子上,手里捏着一支狼毫笔,手势非常熟练的模样。他的脸和手很干净,没有沾上一点墨迹。他不时地看着放在桌子上方的书,一面对照着一笔一划地练习。每每写完一张,就和之前写好的叠在一起。
郑梦境朝一直服侍朱常溆的都人点点头,朝书桌的方向使了个眼色。都人会意地福身,悄没声儿地走过去,将那些叠好的纸放在一旁,又给朱常溆换上了一叠新纸。随后便拿着那叠写好的纸过来,交给郑梦境。
郑梦境拿着纸,并不马上看,而是拉着朱翊钧退开,到离门远一些的廊下,两人头碰头一起看。
朱翊钧小时候是在习字上是下过狠功夫的。李太后和冯保都是书法的爱好者,尤其是冯保,一手好字常常获得李太后的赞赏。张居正科举出身,字不好也考不了一甲进士。何况他身为首辅,自有书生的一股子清高傲气在,自然不会小看书法,所谓字如其人嘛。
当年为了能得李太后一句夸,朱翊钧是日也练,昼也练。总算在冯保和张居正的帮助下给写得有模有样了。他兴高采烈地拿去给李太后看,也得了夸奖。
只是第二日,张居正就对朱翊钧说,习字可以作为兴趣,却不能拿来当正事。朱翊钧自觉张先生说得对,便就此放下,不再发奋练习。可眼力价还是在的。
现在再看儿子的字,朱翊钧一眼就看出了不少写得好的。虽然笔力还稚嫩,但其中一笔一划,很是用心。他以手作笔,在纸上画着圈,“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写得不错。若是日后有个好些的先生教着,会更好。”
郑梦境掩嘴笑个不停,“一张纸上也没几个字,陛下一直圈啊圈,都快给圈完了。真的不是爱屋及乌,因为喜欢溆儿才觉得写得好?”
朱翊钧非常不满郑梦境对自己能力的质疑,“你若不信,我明日拿去给申先生看。申先生是大才,可是教过朕的,由他来圈字足够公平,小梦可放心了吧?”
郑梦境把那些纸都收起来,预备留着以后拿去让朱常洵出丑。前世的时候,福王的字就不怎么好看,这次非得让他好好练练才行。都是一母同胞,一个娘生的,怎么也不能差那么多。
“陛下可千万别拿去烦扰了申先生。申先生如今是首辅,镇日忙于政事,万不可为了这些许小事而叨扰了。”郑梦境牵着朱翊钧的手,带着他去看打了人的小儿子,“回头让皇后娘娘知道了,可该说我不懂事了。”
王喜姐和郑梦境的关系好了是不假,但她做错了事,该说的还是说。
“朕说的你不信,申先生又不让看。那你想如何?”朱翊钧想起了冯保,若是冯大伴这个时候还在宫里就好了。
冯保自从双腿残废后,就一直在家里深居简出。冯家人经那次险些被籍没后,一个个都夹起了尾巴做人,乖得跟鹌鹑似的,再不敢做那出头鸟。朱翊钧也就此没了冯保的消息,虽然每旬还有书信往来,可到底见不着人。
“也不知冯大伴是否安好。”朱翊钧不无感慨,他之后也有给冯保赏了许多财物去弥补,但再多的财物也没法儿让冯保的腿好起来了。
“冯大伴啊?他好着呢。”郑梦境推开门,听见里面朱常溆咿咿呀呀的声音就笑开了花。心里暖暖的,“他上旬还写信给奴家父兄,让他们寄个小自鸣钟去。说是见了这自鸣钟,就想起了陛下。”
郑梦境媚眼如丝地朝朱翊钧看去,“陛下,既然这般想念冯大伴,到时候叫人入宫来不就行了?”
朱翊钧走至朱常洵的摇篮边,将孩子抱起,“朕,误信小人谗言,愧对大伴。”
“冯大伴不会计较这些事的。奴家可不觉着大伴瞧着像个小气人。”郑梦境怂恿道,“难道陛下真舍得大伴离宫之后再不见了?”
朱翊钧犹豫了一下,定了决心,“好,就听小梦的。”做出了决定,心情也畅快许多。他故技重施地又拿胡子去扎朱常洵,“朕的小洵儿哟。”
朱常洵被扎得有些疼,却一声儿都没哭,反倒“咯咯”笑着。郑梦境阻拦不及,又见朱常洵好似没被扎够,捧着朱翊钧的脸,自己凑上去。
算了,让他们爷儿俩玩儿去。
郑梦境取了个小绣绷,坐在摇篮前绣起先前绣了一半儿的丝帕。每每换线的时候抬头看一眼他们。
所谓岁月静好,大抵就是这样了吧。
张宏看了看要送往辽东的旨意,面上不显,心里却觉得有些不妥。那次郑梦境是和他婉转地提过,李氏一族已不可信。
他当时只觉得确有可能,回来细细一想,的确如此。李氏盘踞辽东已久,几乎都是子传父业,手握兵权,祖上又是朝鲜陇西李氏的后人。要说没有什么心思,还真是哄小孩儿。
但眼下大明朝缺兵少将,没几个真能带兵打仗的。当年在东南沿海大败倭寇的戚继光,如今病重在床,怕是就要不好了。若他一走,大明朝就又少了个良将。
大明朝现在还得靠李氏啊。
张宏一边想着,一边在圣旨上用印。
但也不得不防。
张宏并不像冯保那样跋扈,心思细腻深沉。他早就看出朱翊钧对李成梁赞赏有加,并未想过李氏或有叛明的时候。
若是有人能够在一旁提个醒,就好了。
张宏将用完印的圣旨交给小太监,让他们送去内阁。心里还念着李氏日后或为祸的事。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