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七月的天,京都倒是不冷,除了早起有点凉,中午甚至都有些燥热了。宫门外三百余举子静坐一夜,没有几个人还能维持所谓的君子之风,一个个东倒西歪地躺着,相互靠着,互相打气!
天刚蒙蒙亮,自西面而来几辆马车,慢慢行进到宫门口。马车碌碌之声,惊醒了众人,举子纷纷起身远远看去,那马车停靠在一边,车上的人开了车厢,扯下辕布,露出马车上巨大的木桶,有两三个壮汉将木桶抬下来,并排放好,四五个木桶排成一排。随后十多个丫鬟上前,打开木桶,一股子香甜之气扑面而来,钻鼻而入,尚未睡醒的举子瞬间清醒,这是豆汁,肉包子,甜汤。
“谁家的马车?”
“是做早食的吗?”
“过去看看吧?”
“别去,这是宫门,谁家敢到宫门卖早食?”
众举子议论纷纷,踟蹰不前,有心细的发现宫门外值守的禁军数量增多了,却没人关注那些抬木桶的人,便指给身边的人看。
“你看那边!”
“他们既然不管,那我们过去?”
“过去,怕什么,朝廷还能让我们饿死?”
“对,走!”
有人带头,举子很快三三两两围过去。离得近了,香气更加浓郁,直往人心里钻。
“是卖早食的吗?”
“我要三个包子!”
“我要一碗甜汤!”
赴京赶考的举子,哪一个身上没有几两银子?也没人问价,一开始还有点矜持,静候着那些头戴围帽的丫鬟取了干净的黄纸和细瓷碗给包了包子,盛甜汤。眼看着人越来越多,性急的举子已经不顾的仪态了,直接用手抓了包子往嘴里塞。那一众丫鬟带着微微的笑意,给众人一一分派,倒是一个不少,每个人都吃饱喝足,精神焕发。
几个大桶全部空了,那些壮汉三两人搭伙把木桶抬到车上,收拾停当,抬脚就走,才有人忽然意识到,这伙人没要银子!
都是读圣贤书的举子,没有人会不守礼,这才几个铜板?边有人抓住尚未离开的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问道:“你们是谁家的人?怎么不收银子?”
那管事笑眯眯的摆摆手,又冲一众举子拱手为礼,扬长而去。众举子面面相觑,疑惑不解。
丁广峰,冀州邯郸人,二十二岁,这是他第三次参加岁考,前两次都是小考,这次则是大考。第三次了,熟能生巧,在同乡里也能说得上是个有见识的人。邯郸郡这次来的人不少,总计十七个,两个年岁过了三十的老举子,其余的多在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之间,因丁广峰在京都有个远方亲戚是御史台中郎,众位举子也就推举他作为领头的。冀州王氏之名,在整个冀州可是赫赫有名的,听说王氏举子被殴打致昏迷,可能保不住姓名,同为冀州同乡,自然同仇敌忾,丁广峰没想那么多,群情激愤之下,跟着一起来了。一腔热血被夜风吹散之后,丁广峰冷静下来,才发现,竟然有十一个邯郸同乡跟着他一起到了宫门。
丁广峰家境殷实,也是个富家子弟,虽然家中进项不多,不过他却是家中独子,自有有丫鬟小厮伺候。独坐一夜,有人想陪,累倒是没什么,就是这没有梳洗,他颇觉得身上有些难受。吃了包子喝了热汤,丁广峰寻思着去哪里寻摸点水来,好歹净个面吧?这么想着,便抬头环顾四周,眼神一定,盯在一处便收不回来了。刚才分发早食的马车停靠之处,有十数个举子还聚在那里没有散开,仔细一看,能看出来十多个人围在一起,还在用早食。与他们的大包子甜汤不同的是,那早食是单独的食盒装的,一模一样的十多个食盒,有盘子有碗,荤素小菜展开,竟然有模似样,正儿八经。再看看其余的举子,竟然没有多少人注意他们,丁广峰留了个心眼,回到宫门借着同乡的掩饰,偷偷看着那些人。一炷香之后,早食也吃完了,有两个不起眼的小厮恭敬地收走了食盒,那十多个人回到宫门口,席地而坐。
本次前来静坐的举子一共三百余,彼此之间不过是凭着一股子热血而凑齐来的,相互之间根本不认识。人以群分,在这陌生的环境下,人就要找同乡,像丁广峰就是这样的,邯郸的十二个人,便是一个小团体,彼此同进退。那十多人,丁广峰是不认得的,不过那些人坐的位置附近,丁广峰却认出了两个人,有个中等身材,面白无须的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还有一个看着未满二十,一直阴沉着脸的瘦小子,分明是两湖来的那群人。
丁广峰忽然念头一动,留意查看其余举子,越看疑虑越重。
北方仕子和南方仕子之间的竞争那是古来有之,特别是帝劫之后,京都大批世族南迁,南方仕子上榜人数有时能占据榜单的十之七八的份额,挤占北方仕子的空间,北方仕子如何愿意?每年岁考,私底下斗诗斗文,冲突连连,未尝一日终止。这次出事的是北方仕子,因此宫门口北方举子占多数,可再怎么占多数,也不能多到哪去。可丁广峰逐一看去,才发现除了那十多个人和那两个两湖的人,其余的人全部都是北方的举子,这就很不对劲了!
丁广峰越想越心惊,本次科考报名人数他心里有数,总计两千七百与,其中北方举子不到一千,南方举子一千七百余,如果北方举子出了什么事,比如聚众闹事之类的,那么宫门口这三百余人全部都将被隔离在考场之外,如果事情再闹大,恐怕当今陛下将对北方举子心有怨言而最终不予取中,这可是关于前程的大事啊!
丁广峰坐不住了,拉着身边的人悄悄耳语了片刻,那人吓得白了脸,连连点头,给他让开通道。
丁广峰是个谨慎的人,既然察觉到不对,自然要尽快脱身。不过,同为北方举子,能提醒其余人一声的他还是要尽量提醒的,否则落个见死不救的名声,他日到了官场,自己可是寸步难行的!
冀州,青州,允州,幽州,晋州,丁广峰暗自盘算,悄悄寻到认识的人,逐一传话过去,总算在宫门开启之前,几个大的北方团体都收到了消息。
很快有人来寻丁广峰,一个圆脸胖子,五短身材,却皮肤白净,面容可爱,摇着扇子匆匆来找丁广峰。丁广峰忙站起来拱手为礼,这是冀州来的,也姓王,据说是王氏偏支,别看长相不出众,在冀州却有名。
“丁兄有礼!”
“王学子有礼!”
王学子低声问道:“你真觉得有问题吗?”
丁广峰配合着低声说:“王学子,我自己看过了,都是我们北方的人,只有那几个是南方的学子,可他们的早食竟然是专人给提供的,看来很有问题!还有刚才那些早食,明显有人安排好的,此人如果是南边的,恐怕居心叵测!”
那王学子脸上的汗都下来了,白着脸问道:“那以兄长之见,我等该如何?”
丁广峰说:“虽然我们的上书递进宫门了,可是并没有署名,所以,我们还是悄悄散了吧!”
“散了?”
王学子皱着眉头说:“这样不是半途而废吗?”
丁广峰心里发急,抬头看看,已经有举子慢慢往外走了,他拉着王学子的袖子指给他看,悄声说:“我们这些胁迫朝廷啊!王学子,你是第一次来京都参加岁考吧?你可不知道端敏郡主是何人!那可不是我们能招惹的,以我之见,我们还是赶紧散了,否则万一让上头记了我们的名,不仅科举无望,恐怕还会给家里招祸!反正那冀州王氏家大业大,有的是银子,那王举子只是昏迷不醒,又没死,多花点银子,总能救活的!”
王学子连连点头,连声说:“多谢丁兄指点,我这就让他们散了,不知丁兄居所何在?此事过了,小弟一定上门拜谢!”
丁广峰说了自己的居所,两人拱手而别,回到各自的人群中,低声说了什么,然后便悄然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