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我母亲是什么样子的？”
穆蓉幽幽开口问道，声音似有似无，在这静寂的夜里，一丝不差地传到朱曦的耳边。
朱曦脚步停了停，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走。许久许久，就在穆蓉以为舅舅仍然会沉默以对的时候，朱曦低沉的声音缓慢地响起。
“你母亲很漂亮，很聪明，她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妹妹。”朱曦转过头，似乎要看看穆蓉，明显看不到，只能放弃，匆匆一瞥之间，穆蓉只看见一个温柔笑意的嘴角。
“那我长得像她吗？”
朱曦笑了，胸腔抖动的动静带动了穆蓉，小脑袋颤动两下又停了。
“你的调皮挺像她的。”
穆蓉抬起头，两只手去揪朱曦的耳朵。
“舅舅，我什么时候调皮了，我那是活泼，活泼好不好！”
朱曦连忙求饶，“哎哎，好了好了，是舅舅说错话了。”
两人笑闹了一阵，穆蓉方才放开手，又趴下来。
“母亲也有调皮的事吗？舅舅跟我说说呗。”
朱曦却突然静默了，一直到思云殿，都没再开口。
殿门口，穆蓉从朱曦背上下来，抿着嘴，一声不吭的任由朱曦暖着她的手，只紧盯着他。朱曦却不看她，只低着头，给她暖了暖手，又拢紧了她的裘衣，看看没什么遗漏了，才示意立春过来伺候。
穆蓉却紧抓了他的袖子不放，倔强地看着朱曦。
朱曦蹲下身来看着穆蓉，眼睛闪过复杂的情绪，有恨有忧，还有浓的化不开的悲伤和寂寥，他强忍着，将穆蓉拢在怀里，“蓉儿，你知道我有多想你母亲吗？如果她还在，所有的事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所有人都不会离开！我也不会一无所有！蓉儿，你舅舅是个窝囊皇帝，是个废物！是…”
突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穆蓉心内一片悲凉，原来舅舅早就看穿了一切，然而又有何用呢？最终还不是命丧乾元殿，被那个不想要的皇位捆死了一生，却得不到一个体面的收场！
这悲凉短暂的停留了一阵，又被巨大的怒火给烧没了，穆蓉站在那里，目送皇驾浩浩荡荡地回宫，煞是威风。她很平静，平静到面无表情，但是心里的怒火已经要烧天灭地了！穆蓉呵呵一笑，在这死寂的夜里，这笑声一点也不显得诡异，只是刺耳！
宋姑姑是过了正月才被允许回到思云殿的。一回来，先去给穆蓉请安，由立夏亲自陪着径自进了南殿。
“给郡主请安！”宋姑姑一进门，就拜倒在穆蓉身前行了大礼。
“姑姑起来吧，坐下说话。”
立夏上前一步，搀起宋姑姑，立春眼疾手快搬了个春凳来。
自宋姑姑进门，穆蓉就细细打量。对于这个人，穆蓉早就没有了任何印象，不管是前世今生。如今一见之下，大为吃惊。宋姑姑看起来二十一二的年岁，面颊饱满，眉眼弯弯，眼眸似秋水，神情平和静谧，温柔静雅，举手投足间不卑不亢，不悲不喜，双手交习，坐在春凳上，腰板的笔直，那优雅的坐姿，从容的姿态，哪有一丁点大病初愈的憔悴不堪？眼神与穆蓉交织，眼神偶露感激却不谄媚，坐下来之后，目不斜视，纹丝不动。这姿态，穆蓉从未见过。
“立春，给姑姑上一杯清茶。”穆蓉好久才从这种直面而来的冲击中缓过神来，吩咐立春去倒茶来。
立春上了茶，跟立夏退到一边。
宋姑姑静默地揭开杯盖，沾了沾唇，将茶碗放在塌几上，恭敬地俯身，“郡主是否有话要问奴婢？”
果然如外表一般通透透亮，穆蓉心里忽然起了怜才之意，看了立春一眼，见她拉着立夏悄然退出室，又缓了片刻，方才开口问道“姑姑这场病似有些突兀，可有教我？”
宋姑姑抬头看看穆蓉，这么一个十二岁的小人裹着袍子窝在大迎枕上，黑狐毛领映衬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惨白惨白的，眼睛炯炯，似有水光，水粉色夹袄若隐若现，嘴角勾着笑，眼睛却说着反话，这已然不是二十多天那个天真烂漫，任性的有些蛮横的小郡主了。自己不是才离开了二十多天，怎么像是物是人非，天翻地覆了？面前这人一脸的淡然笑意，虽然年幼，却隐约能看到当年那人的影子。宋姑姑掩下心里的惊涛骇浪，脑子打着转，该说到什么程度呢？
“郡主知道奴婢的身份来历吗？”
不答反问，穆蓉愣了愣，道：“姑姑是母亲留给我的人，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宋姑姑起身跪在穆蓉身前，有些僭越地伸出双手，握紧了穆蓉的小手，声音低不可闻，“郡主可知，公主是留了四个姑姑给您的，如今就剩我一个了。这次如果不是郡主插手，恐怕奴婢也就没命了！”
穆蓉大惊，四个？怎么这是她一点都不知道？是了，前世，四个姑姑在她未记事之前全部消失了，她不知情也不奇怪。
“姑姑知道是谁做的？有何图谋？”
穆蓉寒着一张素脸，口气带着的冰冷直冲宋姑姑而去，竟让宋姑姑一激灵，打了个冷战，却不由得她深思，只能耐下心来一一道来。
“奴婢和其他三位姐妹是公主身边伺候的，临危授命保护郡主，当时郡主尚未满百天，皇帝陛下本来想安排故去的周后代为抚养郡主，只是当时周后凤体有恙，只能暂时安置在侧殿，等周后痊愈了再挪去正殿。没想到周后一病不起，第三年秋末去了。皇帝陛下守妻孝满，又不愿意立后，就想在后宫娘娘中找一位抚养郡主，就找到了故苏德妃。谁想到，才三天，就传出郡主吃了不洁之物，导致郡主上吐下泻，差点一命呜呼的传言来。皇上大怒，着内务府清查此事。事情没查清楚，内务府官员换了七个，死了三个，皇帝陛下一怒之下，就此将郡主安置在思云殿侧殿，令苏德妃闭门思过，结果德妃娘娘却悬梁自尽了。此事闹得一时传闻满京城，后来，德妃娘娘的父亲，幽州守备苏良应召进京，也不知道面圣时发生了什么，竟然触柱而亡！”
穆蓉胆战心惊地听着，后宫四妃之一的德妃悬梁自尽，幽州守备是朝廷二品大员，竟然触柱而死！这一切的因由难道都是因为她吗？再想想周后的病，这一切难道是巧合？这也太巧了吧。想到这里，穆蓉一把抓住宋姑姑的手，急切的问道“我母亲因何去世的？”
宋姑姑面露悲切，眼角隐有亮光，她强忍了眼泪，深吸一口气，道“建康初年秋，皇帝陛下携众臣到上林苑秋弥，途遇刺客，忙乱中，公主为了皇帝陛下，舍身挡箭，杀退刺客后，伤重不治，就此…”
下面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口，宋姑姑转过头，眼泪无声无息的往下掉落。
穆蓉呆坐着，喃喃说道：“所以舅舅才对我这么好，连正经公主都比不上我的待遇，就是因为我母亲是为救他而死！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