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昱和路珩对视一眼，前者相对来说要冷静许多，后者的面部神色变化要稍微明显一些，眼中闪烁的色彩也在不遗余力地组成“大事不好”的感觉。
实际上，苏炀也有种大事不好的预感。
而这种预感在会场大门被推开后越来越强烈，直到几张熟悉的面庞出现在视野范围内后，苏炀明白，刚刚的预感已经可以不算是预感了，这就是该死的事实。
在大脑当机的那几秒内，苏炀很想扯着顾昱的袖子掉头跑，跑到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如此直白地出现在那个本就很敏感脆弱又逞强的女人面前。
好不容易构架起来的温暖世界，这么快就要在眼前碎掉，而他还是见证者之一，从哪个角度来说，苏炀都不希望如此。
在苏炀迟疑之间，顾昱的心态已经变得平稳下来，甚至在发现那个可爱的女人又在发呆后嘴角也稍微勾起来，形成个不应该在这样情况下出现的弧度。
这个弧度就像是把最锋利的尖刀，一下戳破了另一个观望者路珩周身凝结起来的气氛，暂时性地将其从不知所措中解救出来，开始生出种无所谓般的破罐破摔态度。
首先，他相信顾昱肯定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其次，这地狱样的场面压根就没有给任何人退路，苏尘茗几乎是破釜沉舟式的回击，干脆地堵塞了所有人的转圜之地。最后，来的人是俞菲又不是俞苘，他到底在怂什么啊？
等等等等，就算是俞苘来了，自己也没有必要怂吧？
同一时间，五十米开外。
俞菲礼貌地错后半步跟在俞父和苏尘茗的后面，眼神随着苏尘茗因为行走而摆动的衣角来回飘。跟上他们成了下意识的动作，她又开始习惯性走神。
灵魂重新回到身上时，俞菲立刻撞进一双如深潭般漆黑清冷的眸子里。不消一秒钟，肌肤下所有的血液都开始沸腾，她当然认得此双眼眸的主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哦对，这种类型的宴会顾昱会出席很正常，涵盖了B市不少名流人士的场面，就算没兴趣，也总是要卖几分薄面的。
此时的俞菲倒真没有往不好的方面去联想，比方说俞父即将破产的公司和她男朋友有什么直接间接的关系，比如苏炀路珩以及顾昱为何团结友善的围成了个圈，比如顾昱值得苏叔叔兴师动众地拉着自己去接待吗。
她现在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希望父亲知道她和顾昱的关系。
父亲最大的优点就是懂得物尽其用，在母亲身上如此，在许许多多事情上也如此。倘若他在这个不恰当的时机，公司很快就要宣告破产的时机清楚自己大女儿的男友是鼎鼎大名的顾氏总裁……
俞菲完全能想象出他会给顾昱添多少麻烦。
但是说起来，顾昱貌似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家庭组成吧？好像她之前总是在避开这个话题，顾昱偶尔不经意间提及，都被俞菲打岔一笔带过，久而久之，他和她也生出了默契，对俞菲家里的事情绝口不言。
被以这样的形式通知，这家伙过后说不定还要抱怨几句吧？
想到顾昱在不满时拧起眉头好笑又生动的模样，俞菲整晚沉闷的心情都明亮了不少。
可以从乌烟瘴气的会场中逃出来，呼吸下相对来说比较新鲜的空气，怎么想都是件不错的事情。可以见到意外的人，刚好那人是占据心中许多位置的人，也是件挺不错的事情。
更不要说有了顾昱在场，她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不同担心谁又会来搭讪的事情了。
“顾总，幸会了。”苏尘茗没有忽略到俞菲所有的情绪变化，在细细思考后朝顾昱友善地伸出手。
“哪里的话，苏先生。”这样的情况下，根本不能有更好的应对办法，除了和面前眼睛都已经不怀好意眯起来的老狐狸尽力周旋，顾昱也不知如何反应。
“还是要多谢顾总赏脸的，虽然知道不应该在这个敏感时期让你和俞总碰面。”
“苏先生主办的酒宴，顾某怎么会缺席。”
路珩默默地看着顾昱和苏尘茗握在一起的手，视线慢慢向上移动，落在了若有所思的俞菲脸上，然后在逐渐移到眼中开始释放出光彩的俞父身上。
怎么说呢，真是个精彩又值得纪念的时刻啊。
与还有心情在脑海里打趣的路珩相比，苏炀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如果要形容的话，就好像是被谁抓着头发使劲按在水里，不让他呼吸，然后再很久过后重新接触到空气的那种状态。
他在这几个小时内想要千刀万剐的主办方是自己的父亲，有意和俞伯父串通一起卖掉俞菲的是自己的父亲……是他不久前还笑呵呵给俞菲夹菜的父亲，是他揽着肩膀说我家儿子不是真的以为陪伴是最长情告白的父亲……
还有，父亲会上演现在这一幕，带着俞伯父以及俞菲出现在这里，和顾昱打直接照面，是不是因为他之前多嘴导致的？
他说了什么来着。
“不要太出乎意料哦老爸。”
“俞菲的男朋友，其实是顾昱。”
“对，就是顾氏的那个顾昱，我知道他在追俞菲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苏炀在这个时候，也终于明白了当父亲听到顾昱名字时露出那种耐人寻味的表情的原因。
只有一个人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令其他人看不出她有任何的情绪波动，俞菲不清楚现在应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面前这位处心积虑的顾氏总裁。
早就知晓他绝对不是表情看起来的模样，可眼下所谓的真相还是让俞菲心惊不已——站在顾昱的角度，她的存在是什么呢？或者说，她的所有表现，她和他认识以来的行为，在他的眼中不过是世间最滑稽的表演吧。
倘若几分钟前还怀揣着女儿家的羞涩以及不想让父亲知晓的心思，现在的发展就是叫做“现实”的好心人在俞菲为了爱情昏头涨脑的时刻，狠狠地敲碎了她所有的忸怩。
仿佛也正是被这位好心人用力扼咽喉，俞菲在几秒后忽然感觉呼吸都困难起来，尤其身处是在这些令人作呕的日常寒暄之下，胸腔中的空气也被挤压出来。耳畔边缘响着撕心裂肺的翁鸣声，要不是她咬紧下唇吃痛清醒，说不定的当下已经因为窒息而昏厥过去。
苏尘茗和顾昱的对话确实很隐晦，但只要稍微了解点发生了什么，完全可以将整篇故事串联起来，然后得出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这个敏感时期，和父亲碰面？
顾昱，我该怎么开口问你，他的破产是否与你有关。
如果能做到没心没肺，不去考虑自己在整个过程中扮演什么角色的话，俞菲是要感谢顾昱的。感谢他弄垮了父亲这么多年的心血，感谢他在某种程度上替她出气。
可谁能做到没心没肺呢？俞菲反常痛恨别人利用她，尤其是用真实情感做诱饵的利用。不过说实话，哪怕到现在，俞菲其实还不清楚她对顾昱来讲有怎样的作用。
顾昱从她身上得到了任何有关父亲公司的情报吗？
没有。
她和顾昱讲过任何有关家里情况的消息吗？
没有。
这样想着，俞菲稍微释怀了一些。这是她二十几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如此希望自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真是卑微到了尘土里。
苏尘茗和顾昱的对话基本上遵循了点到为止的原则，前者是进攻方，后者是防御方。很显然，从俞菲明显僵硬的表情来看，苏尘茗的目的达到了。
苏炀不记得自己到底是被父亲拽走的，还是被路珩拉走的，总之在回过神后，他已经离俞菲和顾昱有段距离了。但是话说回来，路珩到底是为了什么要避开呢？
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冷，俞菲面无表情地盯着顾昱，一言不发。尽管表面上是如此表现的，但俞菲还是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砰砰直跳的声响。假设说之前长长的恋爱就是所谓玩火的话，现在绝对是引火烧身了。
而且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搞错了，这种还不忍心脱下高跟鞋敲在顾昱脑袋上的情绪是怎么回事？直到此刻她还见鬼的心疼顾昱眼底黑黑的眼圈？
像是得到什么信号似的，二人同时开口。
“俞菲……”
“顾总。”
说话的那一刻俞菲就后悔了，她其实更应该直接转头走人，而不是在这里和顾昱浪费时间，继续侵蚀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况且这低低呼唤自己名字的嗓音，在当下依旧充满着诱人的魔力。前方，是万劫不复的悬崖。
与俞菲相反，顾昱很庆幸她没有转身离开，僵持在原地就代表她还希望听他的解释。而语调平平的一句“顾昱”中涵盖了太多情绪，聪明如他，怎么会接收不到心上人所流露的信号。
抿抿有点干燥的嘴唇，顾昱有许多完美的理由都卡在了喉咙处，游刃有余的气势也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被吞噬掉，简单来说，这些年所有锻炼出来的技巧在区区十几分钟内被它们的主人全部丢掉。
发生的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但这未必就代表是曲终人散的拐点。
“顾总，还有要说的吗？”
“对不起。”
“除了道歉。”
“我的解释，你想听么？”
俞菲觉得眼前人的表现实在令人无比火大，明明在他的算计下才发展到如此难看的局面，明明全部都是他的过错，怎么偏偏表现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如果说刚才还可以稍微控制下理智，不让愤怒的火焰直冲向头顶的话，如今在顾昱的应对下，俞菲所有的理智烧得干干净净，于是毫不客气地开口，“苏叔叔刚才有邀请你和他一叙吧？”
顾昱沉默，然后点头。
潜台词里的拒绝解释意味相当明显，即使是意料之中，这也让顾昱感觉有点低落，眼眶酸酸涨涨的，这是他许多年没有过的糟糕反应了——某一瞬间下，顾昱很想哭。
顾昱在心里翻腾良久，斟字酌句，终于缓缓开口，“只有一点请相信我。”
“什么？”
“关于我对你的情感这点，请相信我。”
“……”
俞菲不想说话，甚至连动动嘴唇的力气都不想用。不知不觉间，视线似乎被什么给模糊掉，耀眼的灯光也开始变得灼眼起来，像是一团四处喷薄的火，要吞掉所有的人或物。
她想要逃离这里。
甩来顾昱要挽留的手，“放手。”然后重复了遍，“放手，顾昱，让我好好想想。”
…………
双手交握，手肘抵在石质护栏上，护栏上放着瓶已经见底的香槟。顾昱的目光随着远处或明或暗的光芒四散开来。额前的碎发被夜晚的风吹起，有点痒痒的拂在脸上。
阳台上的风力比较适中，不会让人有寒冷的感觉，也正好可以令微醺的人醒醒酒。
“顾总，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
苏炀同顾昱并肩站在护栏边，视线时不时在空空如也的酒瓶上扫过。今晚没有月亮，会场内的灯光也未过多的投射出来，所以苏炀并不能真切地捕捉到顾昱的每一个神色。
“是来兴师问罪的？”
“不，我没有这个立场。”苏炀直接了当地否认，“只是很好奇，以顾总的身份来看，没必要对我说谎吧？又或者，是担心我多嘴而放跑‘可利用对象’？”
“可利用对象指的是俞菲？”
“显而易见。”
“我没有利用她。”
“顾总，没必要直到现在都否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