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决的到来是白少央所始料未及的。
更让人难以置信的,还是他对郭暖律的态度。
这人只带着一个随从,走在街上既不声张,也不摆架势,不曾穿一片金玉王侯衣,不曾迈一点豪气将军步,寻寻常常如一个过路的富家子弟,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不经意间闯进了这酒家,然后迎来一片粉粉红红的惊喜。
他看见郭暖律时的神情变化就更加有意思,且十分耐人寻味。
他打开门,瞥见郭暖律的一抹背影时,身上一个震颤,就像是在沙漠里走得久了的旅人看见了一抹海市蜃楼,面上竟是水火交融,看着既懊恼又兴奋,既心中无奈又心存侥幸。
因为虽说是一场徒劳,终究还是多了些生存下去的希望。毕竟幻象已在面前,绿洲山水难道还会远么?也许再加把劲,努把力,这口甘甜如蜜的水就能喝到嘴里了。
可等杨决走到了郭暖律的身边,把他那凌凌厉厉的目光收在眼底时,就像是从一场绿意浓浓的梦里走了出来,那面上就一变而二变了。
他微微扬起的眉梢跨了下去,两颊松了一松,嘴唇里含着的东西不见了,肩膀像遇到山洪的大坝似的凭空塌了一截,那股淡然、从容、甚至称得上是冷漠的烟尘,再一次凌空而起,把他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
等他再次看向郭暖律的时候,似乎已经调整了作态,开了口,像是第一次见这人似的说道:“郭兄。”
说得平平淡淡,说得不失敬重,也不失疏远,竟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他这一声“郭兄”已叫白少央眉头乱抖,没想到一旁的郭暖律竟直接点头道:“杨兄。”
话音一落,白少央差点从酒桌上滑下去。
等他起来的时候,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对着郭暖律道:“你和杨侯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郭暖律道:“你可还记得去襄州之前,我去外面办了一件事?”
白少央道:“我记得,你留下一封书信就不告而别,整整三个月后才回来。”
那时陆羡之和他都是心急火燎,以为郭暖律被困在了某处,白少央都已寻思着纠集一伙江湖好汉去寻人了,结果这人自己倒慢慢悠悠地骑着小红马回来了。
郭暖律指了指杨决道:“那三个月,我都和这个人在一块儿。”
说话时平平静静,面如铁石,但迸出口的每个字都仿佛带着石破惊天的分量,震得白少央抖了一抖。
白少央立刻去看杨决,见他点了点头,才回头问道:“这三个月你们腻在一块儿是在作甚?”
郭暖律不是一个喜欢四处留情的人,但现在的白少央还是急需一个合理的解释去把那些七七八八的心思给压下去,因为这两人的关系看着实在太过微妙了。
郭暖律扬了扬眉道:“他救我一命,我自然得把人情还清。”
杨决也道:“当时本侯奉皇命在山西剿匪,途中被行刺了九次。有六次是我自己解决了刺客,但有三次是郭兄救了本侯。所以郭兄现在不欠本侯什么,反倒是本侯实实在在地欠了他两条命。”
难怪这两人和好了,原来有那三个月的患难情谊在里头。
只是这一声“郭兄”一声“杨兄”叫得如此自然通透,实在叫白少央听得有些不是滋味。
要想把这两个拧巴的人合在一块儿,非得是血汗齐流的困苦艰难才行,怎的郭暖律经了这么多的困苦,也不想着知会他与陆羡之一声?
郭暖律道:“我约你前来,也是有一件事要托付于你。”
杨决道:“郭兄请说。”
郭暖律道:“若我能活过二十四岁,你大可忘了今日之言,若是活不过,麻烦你替我去照顾一个人。”
杨决道:“谁?”
郭暖律淡淡道:“我老娘。”
白少央诧异道:“你还有个老娘?我怎么不知道?”
郭暖律道:“她在月成庵里出家当尼姑,不愿入这俗世,我每年也只见她一次,吃顿饭,说会儿话,然后就没别的了。”
照顾老娘的事儿听起来并不困难,杨决自然是满口答应,绝不推辞。
然而他似乎对郭暖律的心存死志有些不满,于是便开口问了问这决斗必须进行的原因。
而郭暖律给出的答案也很简单,简单到白少央和杨决都无话可说。
“因为我和一个人有点小仇,这个人通常被叫做‘三绝僧’。”
小仇其实并不算小,因为郭暖律的父亲也是一位享誉天下的名剑客,而他便是在决斗中死在“三绝僧”手下。
二十年前,中原第一剑客吴醒真曾与三绝僧在塞外打过照面,当时是吴醒真略占上风,可如今他已体衰身弱,三绝僧却正当壮年,若再次相遇,只怕这结果要倒转过来。
郭暖律在有生之年是无论如何都要去挑一挑这三绝僧的,而且最好是一对一的决斗。
但是他在去见那三绝僧之前,必须要与自家师尊决斗一场,因为按照这对师徒的想法,若是郭暖律连已经衰弱三分的吴醒真都打不过,那实在是不必远赴塞外,落个身死异乡的下场。而若是郭暖律能够活下来,那便绝对是更上一层楼,在剑道上达到一个新的境界。
这想法听起来十分郭暖律,也十分吴醒真,每一处都是想当然,每一点都是不容辩驳。
白少央一时想问一问若那三绝僧武力不如从前了要怎样,若吴醒真不弱反强了又怎样,但这些问题面对郭暖律时统统都是无力和苍白的。
因为当郭暖律下了决定之后,就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他的心意,这人固执起来比韩绽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是白少央和陆羡之一起苦口婆心地劝上三天三夜,也不可能劝得他回心转意。
举个例子,当白少央甩出种种珍惜生命的论题之后,对方就会不冷不热道:“连我自己都觉得尚存几分胜机,你却觉得我一定会输?”
你不是一定会输,但你多半赢不了。
白少央当然不能把这丧气的话说出口,恰恰相反,在朋友面前,他反而还要表现出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他想尽各种法子为对方打气,或耍宝,或耍贱,或装无赖,不叫对方时时刻刻想到后路,反要逼着对方一路向前,绝不往后望。
因为郭暖律面对的人是吴醒真,是昔日的中原第一剑客,是教会他一切,领着他上路的那个人。
只有这个几天都能不出房门的病人,这个动不动就眯眼睡着的绝代剑客,才能让一向傲慢的郭暖律低一低头,让他坦然而平静地说出“后事”二字。
但这并不代表结局已定,不代表白少央什么都无法改变,更不代表他会一直冷眼旁观到决斗落幕。
他一向是个闲不住的人,更何况此事关系到一个朋友的生死。
既然不能从郭暖律这边下手,那就从吴醒真那边下手,反正这两人一个是除了老娘就无牵无挂,一个却是有侄有哥有姜秀桃那样的美娇娘伺候,他就不信凭一双经历两世的火眼金睛,竟会找不出弱点,撕不出个口子来。
白少央这般想着,就把目光投向了第一个缺口——吴醒真的大侄子,曾经被他救过一命的罗知夏。
这人如今已经改头换面,成了赤霞庄的一把手,与秦高吟联起手来,不声不响地合并了几个帮派势力,又加上除了几个不守规矩的地头蛇,如今已大大重振庄威,在这北方武林中也算得上是名声响亮。
可是他如今却没有主动去找罗知夏,因为这人越是靠近决斗日期,就越是躲得没影,想找也没处寻。
于是白少央放出了消息,说自己遭了奸人暗算,急需神医与金丹,消息放出不久,便有一条大鱼上钩。
罗知夏得知恩人受袭,竟寻了五六个名医,带着一帮手下浩浩荡荡而来,可没想到一推开客栈房间的门,就看见白少央笑眯眯地坐在床上,脸色红润,目光有神,一看就不是病入膏肓、重伤垂危之人。
罗知夏得知事情有变,既不恼,也不怒,只转身一笑,客客气气把六位名医请到了外头,然后才施施然地走进房间,看着白少央道:“白兄这是唱的哪一出?”
白少央道:“不是我故意诓人,而是我若不用这样的法子,恐引不出罗兄这样的贵人。”
罗知夏却道:“白兄说我是贵人?”
白少央道:“赤霞山庄的少庄主莫非不是贵人?能一举吞并海天帮、昆吴门等帮派的,难道算不上是贵人?”
你如今学会了杀伐,用上了厚黑,还搭上了紫金司这条朝堂大船,是否还记得当年赤霞庄的种种?
罗知夏苦笑道:“天子侯爵方为贵人,人品贵重方为贵人,如我这等江湖草莽,不过贵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即便身份有变,我也本心不变,人品不变,更永远不会忘记白兄当日在赤霞庄的仗义直言。若非白兄和叶兄出手,只怕我的冤屈拖到棺材里都洗不清。
白少央似已听明白了他未曾说出口的话,稍稍放宽了心道:“实不相瞒,我找来罗兄,是希望你能让我见一见你那二叔。”
罗知夏敛眉道:“他老人家远在盛京,白兄如何能见?”
白少央苦笑道:“罗兄就莫要瞒我了,我放出消息不久你就来了,可见你早就等在这个地方。能让你不远千里迢迢而来,除了你二叔的决斗还有什么?要说他老人家不在附近,我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信的。”
罗知夏笑了一笑,丝毫没有被揭穿的尴尬,只从容镇定道:“二叔的确是在附近,但他老人家最近睡得多,醒得少,只怕你去了也未必能得见。”
白少央笑道:“他睡了我就等,等上个几天几夜都不算什么。古有程门立雪,今有吴门挺白,也许我这一等还能等出个佳话来。”
话是这么说,白少央却没有真的等上几天几夜。
因为他的运气还算不错,吴醒真在他到来的时候,是醒着的。
据罗知夏所说,这位绝代剑客近年来睡得越来越久,醒着的时候却越来越少,只怕郭暖律能等他个十年,他却未必能等郭暖律另一个十年了。
吴醒真其人还不到五十,却已有凋零之像,实在叫白少央感慨怅惘。
上辈子的张朝宗在盛年时期都不敢掠其锋芒,如今这人却要被一身怪病给带走了,这老天究竟如何严苛刻薄,才容不得这样的天才活得长久一些?
这人若是走了,带走的不止是他身上的一切鲜活美好,还有一个黄金一般的时代。
想到此处,白少央便决定多在吴醒真处停留一会儿,哪怕是多听听他的话,看看他的娃娃脸,那也是值得的。
然而吴醒真的娃娃脸他是瞧不着了,因为这人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是隔着一层帘帐的。
姜秀桃在里面奉茶端果,身姿袅娜地如一只小鸟,但是吴醒真只挥了挥手,她就乖乖退下,走前还对着白少央笑了一笑,那笑容显得她娇俏里带点媚骨,媚骨里又带点孩子般的纯真,混合起来,竟成了一种奇异无比的美,即便是喜欢男人的白少央,也被这一笑给稍稍惊了一下。
不过也只是惊了那么一下,白少央就回以一笑,然后转过身,隔着帘帐问候道:“前辈近来可好?”
吴醒真不答反问道:“你是为了暖暖过来的?”
白少央听得一愣,反应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对方是在叫郭暖律,一时间憋笑憋得有些辛苦,好不容易才拿起了正经腔调,道:“前辈既然坦率,那晚辈也就直言不讳了,那’三绝僧’的功夫也不一定就在前辈之上,为何前辈一定要小郭过了前辈这一关,才能去挑战那‘三绝僧’?让小郭死在前辈手上,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吴醒真淡淡道:“还有呢?”
白少央看了一眼罗知夏,只见对方冲着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是示意他少说几句,然而白少央还是硬着头皮道:“小郭还年轻,前辈即便一定要战,为何不等个两三年,等到他剑法更妙,剑境更高的时候再来决斗?”
他这话音一落,对方却沉默不语了。
白少央等了许久,正想说话询问的时候,忽然听到帘帐里传来了一阵呼噜声。
白少央的话似乎太有韵律感,导致吴醒真又听得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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