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 仇(1 / 1)

韩绽靠着洞壁睡着的时候,像是把半边的身子融在了无边无际的阴影里,另外半边身子却不安分地溜出来,立在照进来的几抹阳光下,把褴褛的衣衫都照得一丝不剩。

他看上去睡得极香,也睡得极深。可叶深浅发出一丝呻/吟之后,他就像是被猎人追杀的兔子似的一下子惊醒了过来,提刀向前冲到了叶深浅身边,把一双审视的眸子落在了伤者的身上。

叶深浅挤了挤眼睛,费力在上下眼皮子里撕出了一条缝,而后这个缝隙像堵不住了似的越来越大,他也就完全睁开了眼,将目光落在了韩绽关切的面容上。

瞧清楚身边的人是韩绽之后,叶深浅面上十分忧切道:“白少央呢?”

这个名字的主人仿佛是他现在关心的一切,所以这句话也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或拖延,就那么直接地从他嘴里溢了出来。

韩绽道:“他没事,楚大侠救了他。”

他忽然觉得十分地欣慰,欣慰着白少央有一个如此关心他的朋友。

可这个朋友的眸子却在下一瞬放空了。

“楚大侠?哪个楚大侠?”

他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倦意顿时一扫而空、荡然无存。

韩绽扬了扬唇角,面上沾满了红彤彤的喜悦。

“是楚天阔楚大侠,是他现身救了我们。”

话音一落,叶深浅几乎听得从床上蹦了起来,似一下子忘了腰间剧烈的伤痛。

他直直地盯着韩绽,盯着他的嘴唇,盯着他的眉眼,仿佛那里面写满了不可思议的符号,正等着他去破解似的。

“你同我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韩绽按住了他不断耸动的肩膀,以一个长辈的口吻平心静气道:“楚大侠一现身,便吓退了那‘二煞’陈静静,把我们带出了石林,带来了这处山洞。他现在里头和白少央说话,一会儿就会出来。你若有什么话,可以当面去问他。”

叶深浅却喘着粗气,脸色煞白,仿佛在努力思索着楚天阔此刻出现的用意似的。

他把审视的目光从韩绽身上撤了下来,又挪到了这山洞的布置,移到了楚天阔留下的水和干粮,接着又望向了山洞的深处。最后的最后,他才把那火星似的目光收了回来,哐当哐当地投到了韩绽的面上。

“三……楚天阔和你说了什么没有?”

他说的时候咬了一下舌头,及时地把溜出嘴的“三舅舅”三个字给拉了回来。

韩绽道:“那时你和白少央身受重伤,他与我忙着处理伤势,没来得及说些什么。”

这话没什么重要线索,可叶深浅听得十分认真,似是一点一滴都不肯漏去。

他还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山洞深处却传来了一阵能晃动山河的脚步声。

叶深浅似被这脚步声摄住了全部心神,一动不动,宛如石雕木塑般愣在原地,瞧着那越走越近,近到不能再近才停下的男人。

他看上去明明已是个中年人,可那双眼睛却好似还是明净的、年轻的,像是小山村里的池塘子,不仅倒映出来者的喜怒哀乐,也倒出他自己的朝气和阳光来。

这样的一个人若是向你走来,你就会产生一种被太阳伸出双手抱住的错觉。

但这太阳却并不灼人,也不刺眼,像是专门为了你一个人的温度而存在似的。

叶深浅的心里升腾出了一种奇异的欢喜,像是一抹月光遇着了更暖更包容的日光。

他高高地仰起头,看向了眼前的男人,看向了已经十八年未曾见过的亲人——他的舅舅,“南海上客”楚天阔,嘴唇微微一颤,叫了一声:

“三舅舅。”

叫得那么自然,那么亲切,仿佛他昨天才叫过这么一声似的。

楚天阔仿佛也被这一声“舅舅”给打动了,眼中的锐气跟着消磨了一半,面上光芒却越发地盛了。他坐下来,坐到了叶深浅的身边,一点一滴地审视着这个已经长大了的外甥,眼里像是依次走过了匆蓉岁月。

叶深浅仿佛还不敢确信似的,只一字一句道:“真的是你?”

这真的不是一场梦?真的不是敌人披了皮来蒙骗他们的?

楚天阔却笑道:“小云,我小时候一瞧见你就想捏你的脸,可现在却不敢捏了。”

面对外甥的时候,他还是更习惯于对方那个楚云招的旧名字,而不是现在这个沉甸甸的叶深浅的新名字。

叶深浅道:“怎么就不敢捏呢?”

这话也算不得什么,可他的眼眶子就是不争气地有了些热度,压都压不下去。

楚天阔笑道:“你现在这脸蛋就和那白玉菩萨似的,我怕一捏就碎了,还是找个人给你画张像,让我日日夜夜供奉起来的好。”

叶深浅道:“我这大脸和三舅舅至少有五分相似,我要是菩萨您得是佛祖吧?”

楚天阔却咳嗽了几声道:“你三舅舅做人一向低调,你做人也别太明白了。”

叶深浅忍不住笑了,笑得像个二十八岁的大孩子。

说来也怪,他明明有着一千个一万个疑问要向对方倾诉,可听楚天阔这么一说,就忽地什么话都问不出口,只想窝在山洞里听着他用以前的口吻说些俏皮话。

这些俏皮话是他童年里最喜欢听的小段子,不管过了多久,他都能把这些话从心里的小本本里拎出来,在脑海中反复地诵读着。这或许是因为楚天阔和他的师父无形中扮演了缺失的父母的角色,也或许是因为楚天阔的声音太好听,听过就不能忘。

而楚天阔接下来又准备说些令人难忘的话了。

他看了一眼韩绽,又瞧了一眼叶深浅,收起了笑容道:“我这次前来中原,是得到了北汗大王的允准。”

韩绽心头一颤,看向楚天阔的眼神像是一盏放了半个时辰的茶,凉了足足一半。

叶深浅眼中的光却没有退下去,反而越来越烈,越烈越是逼人。

“三舅舅,你当真投了北汗?”

楚天阔点头道:“当年我能从张朝宗一行人手下逃生,多亏了萧封敏手下的救助。既是救命大恩,便唯有拼尽全力去报。”

韩绽面上一白,不知不觉地退开了三步道:“所以陈静静说得是半字不虚?你当真私开了城门,当真做了那北汗大王的亲卫队统领?”

楚天阔点了点头,面上沉静得好似一潭掀不起波澜的死水。

洞外的太阳仿佛一下子隐在重重乌云之后,湿冷的空气里充满着山雨欲来的气息。

洞内则寂静得叫人不安,三人之间像沉默的石像,彼此之间只听得到山风在洞壁来回碰撞摩擦的声响。

韩绽死死地盯着他,那目光炙热得好似能在喷出火来。

他张了张口,率先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你若是为了救百姓而开城门,我也能理解你的所作所为。可报恩的方式有许多种,你为何偏偏非得侍奉敌国的君主?难道你忘了自己身上流着的血?忘了生你养你的是哪一片土地?”

楚天阔面色一沉道:“就是因为我还记得身上流着的血,记得自己在哪片土地长大,所以我才去护那萧封敏的周全。”

叶深浅眉头一扬道:“你是为了中原?”

楚天阔淡淡道:“萧封敏一旦薨逝,最有可能继承他王位的会是谁?”

叶深浅眼珠子一转,脱口而出道:“是他最宠爱的儿子,二王子萧克律。”

楚天阔沉声道:“萧封敏注重民生,为政十多年间,皆是让北汗军民休养生息,可见他不愿与中原开战。但他的儿子萧克律却不同了,此子在诸位王子中最是聪颖过人,但也最是好战喜功。一旦他继承王位,中原与北汗的一战便难以避免。”

叶深浅道:“所以你就想守在萧封敏的身边,日日夜夜护他周全?”

楚天阔道:“北汗王室也不是没发生过弑君弑父的惨剧,萧封敏如今已有五十六岁了,他活得越久,底下的儿子们就越是急不可耐。再者说了,即便那萧克律愿意做个孝顺父亲的好儿子,他身后的主战派也未必能一直安安分分。”

这话却是一针见血,把情势都点得清清楚楚了。

叶深浅听得若有所悟,可心中的疑惑却未曾全消下去,韩绽听得一言不发,可却把心中的不解和愤懑都摆在了脸上。

他抬起头,双目如电道:“楚大侠,我一向敬你义薄云天,感激你当年的救命之恩。可即便你说得头头是道,我还是有一事不明。”

楚天阔淡淡道:“韩兄有疑,大可直言相告。”

韩绽面带悲凄道:“你若真这般光明磊落,为何当年不说出实情?你又何必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让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死在张朝宗的手下?”

这句疑问一出,楚天阔却沉默了许久。

直到日头一寸寸地从云后挪出来,他才张了口,缓缓道:“我还有家人在中原,不能让他们受我连累。”

韩绽眼中的光忽地一跳,面上的红润渐渐地淡了下去。

他像是一下子失了活力,心里的疲倦和身上的疲倦忽地铺天盖地袭来,让他没了招架之力,想不出要问什么别的话。

楚天阔却明白他心中真正想问出口的那句话。

他这几段轻轻松松的话,能够消解叶深浅和韩绽心中的疑问,可却消解不了韩绽多年来的奔波流离,也换不回他和家人相处的机会。

在这早已定好的局中,他设法保全了自己的家人,却终究没法保全自己朋友的家人。

————

楚天阔再见到白少央的时候,他正在山洞的深处等着自己。

此刻的他已经站了起来,一瞧见楚天阔,就无声地合了合掌,又缓缓地分开。

楚天阔眉头一扬道:“你这是在鼓掌?”

白少央却诧异道:“三哥怎么看出来的?”

这是他从付镇兰那边学的,可他当时却没有看出来。

楚天阔只道:“我当然能看出来,可你又是为了什么鼓掌?”

白少央笑道:“三哥的嘴皮子功夫还是半点未退,若我是韩绽和老叶,只怕也会信了你那番说辞。”

当初那位大人派楚天阔去北汗卧底的时候,他还担心这人长得太过正气,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卖国贼,可没想到越是正气的人,撒起谎来就越难叫人看穿。

在本来的计划中,张朝宗是要作为卧底去创造不世功名的。

可惜萧封敏也是个眼光极佳的人,欣赏楚天阔要远远多过欣赏张朝宗。

然而君王的欣赏还是远远不够,他们必须要给深爱祖国的楚天阔制造一个投敌叛国的理由,必须给他造成一种无路可退的假象。

于是紫金司的那位大人便设了个局,捏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私开城门罪”,再让张朝宗领着一群小人刺杀楚天阔,创造出一个让萧封敏救下楚天阔的机会。

只有这一道通敌之罪,能让楚天阔在不失本人品格的情况下,顺理成章地成为国贼与叛徒。

只有这一层救命之恩,才能让楚天阔在不受人怀疑的情况想,以报恩之名,合情合理地投入北汗王宫,侍奉在萧封敏的身侧。

为了让潜伏更加顺利,张朝宗是真真切切地在北汗探子的目击之下,一刀重伤了楚天阔,差点就让他活不下来。

直到今日,楚天阔背上的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中,仍有一条蚯蚓似的蜿蜒盘曲的刀疤,是他的好兄弟张朝宗留下的。

这十八年来,韩绽若是活得不易,那楚天阔便活得比他还难上一百倍、一千倍。

回到当下,楚天阔只敛眉道:“小宗,你刚刚躲在一边偷听,瞒得过韩绽的耳朵,怕是瞒不过小云的耳朵。”

白少央愣了一瞬才想到他在说叶深浅,目光噼里啪啦地闪了一闪道:“你是担心他会怀疑到我们的关系,还是担心他不信你的话?”

楚天阔忽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唇角也蔓上了一丝无奈的浅笑。

“怀疑是一定的,不信是必须的,担心也是无用的。他毕竟是我的外甥,不会如此轻信一个失踪了十八年的舅舅。”

这明明是一重苦恼,可从他的嘴里蹦跶出来,却好似多了几分自豪和骄傲的气息。

白少央似是想到了什么,眉眼一抬道:“三哥来中原时,可曾听到什么风言风语?”

别的风言风语倒还好,他就怕楚天阔听到了他和叶深浅的二三事,又凭着石林里的一瞥推测出了他和叶深浅的真正关系。

他这番是问得遮遮掩掩、羞羞答答,楚天阔却是不假思索,敞开天窗道:“你是说你和小云在一块儿的事儿?”

白少央像被这话一拳打在了脸上,登时没了声音,瘪了下去。

他低了头,垂了眼,一双拳头攥得仿佛能捏碎铁块,那目光也不安地在这山洞里扫来扫去,似是想探出什么似的。

楚天阔却叹了口气道:“你明明知道他是我的外甥,却还一门心思想和他在一块儿,看来只有一个理由了。”

白少央诧异道:“什么理由?”

楚天阔目光灼灼道:“你是真真被他勾了魂,不打算在玩下去了。”

白少央登时赔了笑脸道:“那三哥是怎么看这件事儿的?”

他什么都不怕,就怕楚天阔介意自己和叶深浅的关系。

楚天阔却只说了一句话:“我会睁着一只眼睛看。”

说完这话,他还特意睁了一只眼,闭了一只眼,嘴里带着一抹笑,生怕白少央听不明白似的。

白少央只花了极短的一瞬就明白了他的话。

他这一明白,便兴奋得想学小陆一般,在原地翻上三百五十六个跟斗。

可白少央下一瞬就似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看向楚天阔的眼神也不大一样了。

“这事不对。”

“怎么不对?”

白少央狐疑道:“三哥,你有事儿瞒着我是不是?”

楚天阔每次对他心虚的时候,都会表现得格外爽快,爽快得简直不像是他楚天阔。

楚天阔却叹道:“十八年了,你还是活得这么明白。”

他这气叹得像叹出了一道乌云,把面上的光芒都给遮盖下去了。

白少央刚想问些什么,楚天阔忽地沿着洞壁坐了下来,先取出水袋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嘴,再就直接往脸上开始倒冷水了。

白少央诧异道:“三哥这是作甚?”

楚天阔只道:“在我说接下来这段话之前,你我都需要冷静一下。”

他说完这话,便把水袋往身边一放,转过脸来看向白少央,眼里的热度却一点一滴地淡了下去,那面上亦是水痕纵横交错,像极了无言的泪。

白少央心知他要说的话极为要紧,便也抱了被子坐在了他的对面,眼皮子不知为何跳动得极为厉害,像是要迎接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似的。

楚天阔只容色坚毅地看向了他,似想用目光驱散这无形的风暴。

他开了口,声音低沉得好似一记一记的重锤。

“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来中原?”

白少央道:“你是来寻韩绽的?”

楚天阔用赞赏的目光瞧了他一眼,继续沉声道:“这些年来,王宫里的情报在源源不断地送出去,所以一直有人怀疑宫中藏了别国的卧底,而我就是他们重点照顾的对象。”

白少央道:“即便你救了萧封敏两次,还是有人信不过你?”

楚天阔却苦笑道:“他们不止是信不过我,凡是萧封敏信任的人,他们一个都信不过。”

白少央目光一闪道:“所以澹台舒朗这次想生擒韩绽,就是想透过他的口,得知当年一案的真相?你来到中原,就是想从他们手中保住韩绽?”

楚天阔斩钉截铁道:“不止是韩绽,还有你和其他人。”

白少央却面色一暗道:“可你实在不该来中原的。”

澹台舒朗此举不止是为了擒住韩绽,也是为了试探楚天阔的反应。楚天阔这样出手救下韩绽,虽是保全了他们的性命,却给自己增添了一重大大的嫌疑。他要想洗脱自己卧底的嫌疑,只怕便更加困难了。

楚天阔却好似读懂了他话里的话,继续道:“十八年前我没能保得住你,十八年后我难道还要看着你死在北汗人手里么?”

他的声音不重,但是语调绝然,像是刀子似的穿透人心,那目光落在白少央身上,也像是在林中投入一道幽幽的黑火,灼得白少央心头一震。

他忍不住回忆了几分过往,目光熠熠道:“三哥,你已经为我做了许多了。”

若是没了眼前的这个人,张朝宗至少已被人杀死了三次,哪里还会有后来的功名?

可是楚天阔现在看着他的样子,却像是看着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他的面上忽地涌出一种极为痛苦的神色,那眼眶子蔓出了一片红,仿佛火烧火燎一般的疼。

白少央不安道:“三哥,你这是什么表情?”

楚天阔道:“这是话还未说完的表情。”

他顿了一顿,把沉重的目光卸了下来,在昏暗的烛光下不急不缓道:“你死之后,我大概花了五年的时间才查出真相。”

白少央几乎骇得蹦了起来。

“你当真已查明了真相?”

楚天阔道:“虽无十成把握,但也有确凿的证据了。”

他的声音越发地嘶哑,喉咙里好似冒出了烟味。

白少央凄声道:“那人是谁?那个给韩绽通风报信,指使他刺杀的主使,那个害死我的王八蛋,他究竟是谁!?”

他字字含恨,句句含刀,积压了多年的怨气几乎要一朝而发,轰天彻地地爆裂开来。此刻的白少央只想听完楚天阔的话,便立刻提起手中的宝刀,向着那躲在黑暗中的魑魅魍魉身上砍去。

楚天阔听罢,苍白如纸的脸上像是隐忍了极大的痛楚,那喉咙里似是堵了一根长长的刺,压着他说不出口的悲哀,梗着他即将说出口的真相。

白少央似是看出了什么,不祥的预感像巨石一般压在了胸口。

“三哥?”

楚天阔终于抬起了头,木然地对着白少央道:“害死你的那个王八蛋……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6200字,成功地日到了六千这个小妖精,希望继续保持

这里说一下,这文完结之后,首先填旧坑出本子,然后才轮到开新文,大家可以放心

至于解王秀等人的支线,我觉得还是单独开坑吧,具体时间没想好,但我如果不能保证日更,就不会入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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