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二月,朝政终入正轨,诸条政令皆有条不紊的推行,一切繁忙而不失条理。
户部就得以喘上一口气,请奏推迟了一年的选秀事宜。皇帝驳了两回折子,待驳第三回时,庄亲王恰在身边,因劝了一句未必是选充后宫,近来朝势变动,人心难安,便准了选秀恩赏宗室也是好的,皇帝笔下一句俱不准行便批成了准奏。
再令军机拟旨,就明文告天下,上不欲以之劳民伤财,本次秀女阅选,不充后宫,俱以之指宗室。
到后头还是留了一个,因有个会变戏法儿的女孩儿得了喜儿的喜爱,恰还是薛老太妃的娘家侄孙女,就叫太皇太后要到了寿安宫伺候,给了个女官的位分。没有多久,宫里头就为此闹得沸沸扬扬起来。
原因也无他,概是这女孩子因喜儿的缘故,出入了几次养心殿,又九月十九的万寿宴上,皇帝径直点名儿叫她抱走了赖在膝上的小公主。
朗吟楼消息向来闭塞,或者说是他们主子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事情给明微知道是在有天她思路不通,沿湖散步,蓦然一抬眼间撞见了一大一小两个屏气凝神钓鱼的小姑娘。
大姑娘十五六岁,穿粉里带白的斜襟夹袄,天青的裙子,两个双螺髻,海棠花似的娇艳;小姑娘不及腿高,杏粉的一个小褂子,拿红绳系一个短短的朝天辫儿,肉肉的小手托着脸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湖面的动静,煞是天真烂漫。
明微瞧了片刻,转身欲走,一抬眼就瞧见不远处亭子里坐着批折子的人,尔然抬眼一瞧她们,便转头与吴宗保说了句什么,后者一笑,乐颠颠儿的跑到湖边,朝她二人说了几句,那两个便将鱼竿儿一丢,高兴的拍手叫好。
她看了一会儿,随后无声转了身,走未几步,却鲜少的问了朝云几句关于这个女孩子的话,随后更是对她道:“一会子遣小金子去寻陆满福,就说我请陛下有空来朗吟楼坐坐。”
话传过去,皇帝几乎没有片刻耽误,便搁下朱笔去了朗吟楼。
深秋薄暮,火红的夕阳在天边渲染出了一片明丽的颜色,与那浓墨重彩的翘脚楼交相辉映。
他过去时她正在亭子里教容钰围棋,一边落子一边时不时的与他说几句话,细致而温柔,抬眸见得他来,便站起了身,容钰亦忙随在她身后起来行礼。
他叫平身,近来开始抽条的小伙子站起来,仿佛又长了一些,只比她矮了半个头。十三岁的小子,按说早就不该随意出入内廷了,只是容钰大约是她心中仅剩的一点温情,他终究没舍得阻隔了他们。
他扫一眼容钰,但敛了敛眼道:“你母妃常年读书写字已是伤神,你若得闲,当多陪她出门走走说说话,不要尽叫她在这些耗神的东西上纠缠。”
容钰个子长了,性子却没有什么长进,但躲在明微身后小声分辩:“是母妃说把我围棋教成这样太丢她的脸,硬抓着我下棋的……”
皇帝一瞪眼,他便吓得的往后缩了缩,悄悄扯明微的袖子。
明微淡淡一看他:“你不是想去瞧喜儿与合惠么,我同你阿玛说几句话,你先去吧。”
容钰这点眼色还是有的,偷觑他阿玛一眼,见他没吭声,便跪个安,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皇帝略往前了一步,问她:“你寻我来,可是有什么事?”
“是。”明微看一眼他,答的十分干脆,转而不待他问,便背身走开:“我记得你说过,除了合惠,你不会再做对不住我的事,这话,作不作数?”
他凝着她的背影,但道:“作数。”
明微淡淡一笑,回眸看他:“那么我恳请陛下,不要让喜儿沦为旁人争夺圣宠的工具。”
“你是说薛宓?”皇帝略微一想就明白过来她的言外之意,他一哂,往前走了几步,直到靠近她身旁方才停下,定定看着她问:“与纯嘉一般年岁的孩子,你以为我会生什么心思?”
明微与他对视了有一会儿,倏忽挪开了视线,转身望着一半碧青一半被晚霞染的嫣红的湖面轻笑着摇了摇头。
“但凡无关喜儿,你不必与我耗着……”方说半句就叫他掰转过来面对着他,但将人往怀里一拉,低头咬上了她的嘴唇。
从她推开他以后他就遵从她的意愿没再亲近她,知晓这般无用,不过阻了她的话头就离了她的唇,低眸望着她道:“我为江山负你在先,除却一腔心思别无可偿。不管你怎么待我,倘若我生二心,这辈子再有第二人,就叫大晋的江山断送在我手里。”
她尚未及回神,他已经并起两指发完了这道毒誓,放下手淡淡与她道:“不会有人借喜儿生事,你可放心。”
江山断送,明微闭了闭眼睛,压下心底翻涌的心绪,未再发一言。
皇帝放开她,随手掸了掸袍子,提步离开了朗吟楼,却没回去,而是叫来庄王,去了京郊的丰台大营。
再到九州清晏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他照例去后殿看喜儿,尚未步入房中就迎面遇见了薛宓。
爱屋及乌,喜儿喜欢和她玩,皇帝待她就也还算和善,只叫她平身,随口问她怎么还没走。
“回万岁爷,方才没留神玩得晚了一些,公主将将睡下。”薛宓低头揪着衣角,忐忑不安的回答。
皇帝自然而然的就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且不用再考虑喜儿受他影响素日起早,任是天上下刀子也不会叫她熬到亥时的事实,便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是么?”
薛宓但觉在他的目光之下一无隐遁,心口砰砰直跳,扑通跪下地去,将心一横,说道:“奴婢该死。荣安公主早已睡下,奴婢迟迟徘徊委屈,是……”她低下头去,声如蚊蚋,“是想再见您一面……”
“放肆!”皇帝甩袖呵斥,只将她吓得一抖,出了满身的冷汗。
皇帝却没多作理会,径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万岁爷睡前看闺女是惯常的习惯,也不说多久,往往替她掖掖被子就出来,会儿也没多作停留,不过片刻就出来了。
薛宓未得赦令,仍在门口跪着,十五六岁一个半大的姑娘,失口表了两句心迹,却叫那位冷不丁的一声吼,方才只是惊吓,这会儿反应过来,又是委屈又是羞愧,只埋头拿着袖子抹眼泪。
陆满福伺候自家主子出去,经过她身边时有些忍不住瞥了她一眼,不想那丫头倏忽就叫了句皇上。
陆满福险些吓得跳脚,稳了稳心绪方听她哽声道:“奴婢知道自己口不择言,冲撞了您,我也后悔……”她本是强忍着眼泪,说到这儿就忍不住了,啪嗒啪嗒的往下掉,边哭边道:“您定然觉得我满腹算计,我……”她欲言又止,也不讲究,只拿袖子抹了抹眼泪,“您恐怕是不会再让我陪着小公主了,我还说了明儿再给她变戏法儿,我也对不住她,求您派两个机灵的宫女太监过来跟我学学,日后也好逗公主开心。”
“朕准了。”背身听完她长长一串絮叨,皇帝回眸看了她一眼,撩袍便走,不防她又叫了一句皇上。
“皇上,薛宓还有一句话……”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一慌,因怕他走,不由就跪直了身子:“当初我得遇小公主,乃是机缘巧合。今日我借故逗留九州清晏,也非有意。薛宓只是……数年倾慕,身不由己。”
啧啧,数年倾慕,身不由己。陆满福一个太监都听得耳朵发酸,心里正暗暗佩服这个小丫头的胆气,就见自家主子脚不沾地儿的出去了。
薛宓到第二天早上才得恩赦起身,一瘸一拐的叫人扶回天地一家春,说辞却是失手打坏了世宗爷生前常常把玩的一方端砚,皇帝大怒,就罚她跪了一晚上,日后不准她再进九州清晏与养心殿。
薛宓上午回来,下晌就发起了高烧,猛灌了两碗药仍然不退,薛老太妃使唤丫头婆子拿酒水给她擦身子,热度到傍晚才稍退,不过气虚体弱,犹是昏昏沉沉。
底下煮了米汤也喂不进去,薛老太妃愁得皱眉,亲自守了她几日才有些好转。
太皇太后过去潭柘寺礼佛,一回宫就特地过去瞧她,看着薛宓瘦了一圈儿的小脸就直埋怨皇帝,拉着她的手道:“好好一个孩子,皇上也是,这么较真儿,看把人吓成什么样儿了?”转头又安慰她,“世宗爷的东西,也是过不去的礼法儿,皇上罚你,也是堵住别人的嘴。你甭怕,安心养养身体,以后咱就在老祖宗这里呆着,不同他们去搅缠。”
出门又与薛老太妃抱歉:“我留她在宫里,面上虽是喜儿起得头,本意却是想叫她陪你解解闷儿,也给她抬抬身份,将来好指个好人家,没曾想出了这桩事儿,委实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前两年薛氏大垮,太皇太后一直觉得对她不住,这几年便总想补偿于她,薛老太妃心里自是清楚,只她们这些年相伴过来,彼此也少言谢,便不过心领神会的拍拍她道:“我懂你的心思,原是宓儿给她爹娘娇惯坏了,莽撞不知。”
太皇太后叹了一声,望望她微微摇头,“说到这儿,还是尽早的把她指出去为是。”
走了两步又道:“我这回去潭柘寺遇着了惠郡王妃,恰他那个小儿子也跟着,将不过十八岁,长的一表人才,我随口问了一句,尚没娶亲,这回寻思着,配给薛丫头倒好。”
“您老人家过目的自是没有问题。”薛老太妃笑着接口。
太皇太后便一搡她,撇撇嘴道:“原是这么一说,这孩子根底如何我还不知,哪里要你这么急得表态。”一番牢骚发完,又继续说道:“这是一个。还有一个,大阿哥也与她年岁相当,薛宓的出身,做个嫡福晋虽是不能,指个侧福晋却也不碍。年少夫妻,但能有两分情分,也尽够她一辈子荣华了。”
说着便又笑,“你不必为着我的面子再说大阿哥好了,倒可探探宓儿的口风,瞧瞧她是怎么想的才好。”
薛老太妃感激不已:“我先替宓儿谢您恩典了。”
回转跨院,与薛宓提了一提,她却似乎有些怔怔的不开心,默了一会儿说:“我还想再陪您一阵子。”
“宫门一入深似海,这里头不是什么好呆的。”薛老太妃旁敲侧击,没有说破,末了却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走开了,喃喃道:“我是不懂你爹娘因何要千方百计的送你进来。”
薛宓咬了咬嘴唇。
这场病生过,薛宓就不大爱出门了,镇日在天地一家春转悠,陆满福却发现,每每皇上过来与太皇太后请安总是能碰见她远远瞧着,通常不易被人察觉,偶有一回撞见皇帝,便举袖子遮住脸跑开了。
渐渐不知怎么,薛宓非是打碎端砚而是因恋慕皇上在养心殿逗留才被罚跪的事实就在宫里头传开了,太皇太后甚至也出面问他,是不是收了薛宓。
皇上拒绝的很干脆,说是前头说了不充后宫,这会子收她,岂不是自打嘴巴。
这一问以后,薛宓几乎成了整个宫里的笑柄。十二月里四阿哥生辰,她难得出趟门替太皇太后与薛老太妃到翊坤宫送礼,但觉所见之处人皆指指点点,一进翊坤宫就委屈哭了。
瑜贵妃是实打实的过来人,她初进宫的时候也是对皇帝一腔热忱,傻事做了不少,没少得皇后训斥。
那时他却是好的,每每告诫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虽尔然生气是也疾声厉色叫她害怕,她却能感觉到他对她好。
那段日子,是她此生最怀念的时候。
越是怀念,越是怨恨李氏,费尽心机也毫无办法。
“你不用觉得委屈。”她一抚发髻上的玉簪不以为意的劝她,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便几分讥嘲道:“自打有了李氏,这宫里头谁不被人笑掉大牙,除她一个,连皇后都说不上名副其实呢。”
她把她当不知人事的小孩子,什么话都说,薛宓心里盘算,便故意冲口说道:“我就为皇上不值,李嫔朝秦暮楚,怎么值……”
她似意识到失言,慌忙截住了话头,忐忑不安的看着瑜贵妃。
“朝秦暮楚?”瑜贵妃眉目微凝,有些不信她一个小孩子能说出来什么,却还是问了一句:“这话可别乱说,李嫔怎么朝秦暮楚了?”
“没……没有……”薛宓矢口否认。
越是这样,越是叫瑜贵妃怀疑,挥退丫头,几番逼问,甚至威胁要把她送到皇后面前治罪,才套出了她一句话。
“七八年前,我亲眼在苏州看见过李嫔与一个男人……行止亲密……”
七八年前,李氏应当还在教坊司呆着,却出现在江南……瑜贵妃尚自纳罕,就听薛宓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扯着她的裙子哭道:“要是给皇上知道我背地里编派李嫔娘娘,必定饶不了我,贵妃娘娘,你可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
瑜贵妃从来自负,除了皇后却还没吃过谁的亏,并没把她一个小丫头放在眼里,且因她父亲正得皇帝重用,两家里近两年又连了姻亲,便没把她算计进去,只半是诱哄半是安慰的说:“你甭担这个心。这样的风言风语传出去,不独你受牵连,万岁爷还得迁怒翊坤宫,我们便厌烦李嫔,也不能伤人一百,自损八千。倒是你要仔细想想,你可认得出那个男人是谁?”
她原没指望薛宓能说出来个一二三四,一面问一面低眸喝茶,一抬眼却瞧见她一副犹犹豫豫的表情,立马断定了她知情。她一敛眼,只把茶杯往桌上一搁,问她:“你可是晓得是谁?”
“我……”薛宓期期艾艾低了头,“我不知道。”
“你可想清楚了再说。”瑜贵妃细细的眉梢一挑,“倘你知道些什么告诉我,我或还可以找到证据向皇上揭穿她的面目,倘你不知道或是不说,你可就要一直替咱们万岁爷不值下去了。”
薛宓想了一会儿,抬眼看她,但说:“皇上驾临薛园时,我认出那人是他身边的一个侍卫,不过并不知道是谁。”
侍卫,既还作得禁卫,皇上对于此事必然还是不知情的。他出行江南,身边的侍卫不少,可是能与李嫔有所牵扯还能把她带出教坊司的,恐怕也没有几个,查起来必然易如反掌。瑜贵妃心中暗中计较,又问了薛宓几句,见从她嘴里已套不出来什么话,便三言两语的打发了她。
薛宓像是办了错事一般,忐忑不安的拜别她,瑜贵妃却赏了她一支发钗,又交代她,今日说的话尽都烂在肚子里,别魂不守舍的叫人看出来,倘太皇太后与老太妃问起,就说她留她在翊坤宫变了几手戏法解闷儿,千万不能说旁的。
薛宓一副全然信她的模样,点头如捣鼓,出得门却微一敛眼,不着痕迹的挑了挑嘴角。
宣政四年,官府出手抄没的留园,当时竞售,薛家出价只在第四位,却因有人运作而如愿拿到了那个园子,来人嘴不严实,酒过三巡,就漏了一句能叫他们捡这般便宜全是他兄弟为博美人一笑,替这园子找个称心的买家。他大伯不识趣,再三追问,才叫那人后悔失言,也不知扯些什么,就稀里糊涂的混了过去。彼时她扮作薛守去陪宴,对此一桩事印象极为深刻。后来是她分析李明微太多,偶然想起此事有些怀疑,便顺着这条线查了下去,却没想到一下子发现了那些陈年往事。
怎么捅出去是个问题,她是沉得住气的人,两年前用了吴七巧试水,没料她尚没来得及给她指路就叫襄王察觉她乃萧氏以前的丫鬟,竟狠心将孕中的小妾迁到别院限制行动。
能叫个男人这么死心塌地的护她,李明微是真有些本事。也是她小,不及考虑周全,直计划了这么久才找到瑜贵妃这么一个适合捅娄子的人,话说到那份儿上,她要是再查不出是勇毅侯府的蒙三爷,她个贵妃也就白当了这许多年了。她倒要看看皇上的心有多大,倘若此事揭露人前,他是不是还能容得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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