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歌拉着华色走了好远出去之后,才感觉到华色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她转过头去,就看到了华色窘迫得都快哭出来的神情,细细想了一下才笑着对她说:
“你别紧张,我都说了是举个例子了,不会让你真的放弃身家跟我私奔的。”
——得,还不如不说呢,华色在听见“私奔”俩字后已经连耳朵都红透了。青歌心中万千感慨,伸手揉了揉华色的发顶,无端地就觉得欢畅起来。
多乖多可爱的小女仆啊。
想到几天前刚刚查出来的情报,青歌又叹了口气,心里愁的很啊。你说一个好好的药剂师,怎么就流落到这个地方给我当女仆了呢?哎呀,太磋磨人。
华色偷瞄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少君侯……您不高兴了吗?”
“没有。”青歌笑笑:“你想多了——哎呀,是谁给我的信?”一只纸鹤栽到了她手上,这是贵族之间常用的传讯方式,又风雅又俏皮,甚至有的比较注重面子的人还会在纸鹤上洒下金粉,一飞起来就洋洋洒洒的,十分好看。
然而这只纸鹤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用于装饰的东西。没有金粉银屑也没有香水的气味,甚至连暗花都没有,青歌却面色凝重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轻轻碰了碰纸鹤的喙,那只活灵活现的小鸟就乖巧地跃进了她的手里,自动摊平成一张纸——
来信的开头,赫然入目的便是那荆棘纹样的青族家徽!
虽然青歌的脸色没什么变化,可是华色下意识地就觉得她在生气,扯了扯青歌的衣袖小声问道:“少君侯……我回去做甜点给您吃吧?”
这是青歌少数喜欢吃的东西之一,用她的原话来说就是“甜味能让人心情变好”,只不过眼下她实在没那个心思,结果看到华色闪亮亮的眼神后又心软了,点点头说:
“好。”
半小时后,青歌坐在桌旁,看着新出炉的满桌点心惊讶地说:“这些都是你做的?好快啊。”
新出炉的饼干们摆在精致的小盘子里,散发出黄油独有的、厚重的香气,来自红茶的奶香一直在荡漾地往鼻子里钻。华色系着围裙从套间的小厨房里出来,除下满是食物味道的头巾和罩裙,将新出炉的、淋满了糖浆的一沓小薄饼端上桌,笑道:“这个好吃,您尝尝。”
刚刚还有些炸毛的青歌瞬间就被美味的食物安抚了下来,她吃起东西来的样子很好看,细嚼慢咽,一点声音都不出,使用起刀叉来都带着别样优雅的风度,尤其是结束了下午茶后,餐巾只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却一点儿污迹都没有留下。
“明天给您做蓝莓蛋糕好不好?”华色把滑落下来的一绺长发别在耳后:“您好像很想吃这个,怎么样?”
“可以啊。”青歌支起双手把下巴搁在上面,笑眯眯地说:“在不破坏蓝莓基调的前提下给我多放点儿糖。”
“——她能有多厉害!”九重宫闱里传来一声瓷器破裂的声音,奥斯曼帝国的摄政皇后面容扭曲地砸碎了一整套华美精致的瓷器低吼:“不就是个小丫头片子么!”
“皇后哪……”戈林法师毕恭毕敬地弯着腰沉声道:
“就算是个小丫头片子,可是她所代表的东西,足以撼动大半个奥斯曼帝国!”
“那可是当年血战彻夜护住了奥斯曼帝国的青书大公直系后裔,师承百家、博众之长的眼下最年少的四阶法师!”
皇后听到“青书大公”四个字之后,怒气就突然平息了下来,声音却还是冷冷的:
“就是那个十岁的时候,就能把自己的父亲亲手送上绞刑架的青歌?”
“是。”
皇后一锤定音:“那就不用顾忌她了。就算我不是法师,没有那万分之一的好命数,可我也知道——”
她露出个隐隐约约的、恶毒的笑意:
“无心之人,难成大器!”
“就算‘根源’青睐她,这不也在从四阶到五阶的路上卡了整整五年吗?”
戈林法师弓着腰不敢多说一句话,可是心里却忧愁地不知道揪掉了自己多少胡子了。他修行了大半辈子,也只能堪堪卡在五阶法师的尽头,未能跨入神域半分,而今年才十五岁的青歌就已经成为了四阶法师,这在整片欧诺塔大陆上都是十分罕见的天赋!
他十分想辞职,而辞职原因就是顶头上司太蠢。
奥斯曼建国之初便明文规定,每位贵族不论职务高低均可享国禄供奉,若有朝一日国家战事迭起,硝烟重燃,所有的贵族须即刻披甲上阵,以血肉之躯为家国筑起万里高墙,护得身后一方平安。
权力越大,责任就越大。然而这个本该十分完美的构思在数十年后便遇到了重重阻碍。和平的假象被骤然撕破,正值雅克共和国突袭之际,贵族们竟只顾四散奔逃,拖家带口乔装打扮试图苟延残喘。火光冲天哀鸿遍野,金银珠宝迤逦一地,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族们孱弱得拿不动一把木枪,家国危难只在旦夕。第七任皇帝华莱·奥罗已经拟好了遗书意欲以身殉国之时——
青族的前一任少君侯,与华莱年少时期共同巡游大陆求学的挚友,御封殿前大公青书,单枪匹马杀入皇宫,情急之下事急从权,青书软禁了一直政见不合的华莱皇帝,自挟军符号令三千禁军清君侧,护皇位。他们铁甲铮铮刀不入鞘,在皇宫外血守一天一夜也未让雅克军队进入皇宫半步。时至今日,皇宫有几面粗糙的石墙缝里尚有深重的暗红铁锈色,传说是多少年前那一个惊魂之夜,无数忠魂与贼子混杂的、飞溅的血。
后世诸多史书对此次护国有功的逾矩之行的猜测均转向了一个微妙的方面。正史里信誓旦旦说皇帝与大公素来是知心好友,经此政变后从此肝胆相照荣辱与共;有的野史里说大公其实是雅克派来的间谍,然而皇帝在兵临城下的一番慷慨陈词使得他幡然悔悟,终是凭着一腔热血誓死捍卫家国;有的更是不着边际地猜测大公愿倾力举兵只是因为对皇帝的某位宠妃一见钟情,爱屋及乌地也要保住这岌岌可危的帝国。诸多猜测争议良多,而其中少有的几点共同处,除了对那场战役惨烈程度的描述之外,也只有那句大公在深深宫闱里发出的,似满含血泪的不甘的怒吼:
“华莱·奥罗——!”
青歌猛地从半夜中惊醒,浑身冷汗地按亮了床头灯,长长呼出一口气:
“天哪,吓死我了。”
华色的声音满含着困意从外间传来:“少君侯?您做噩梦了吗?”
青歌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没有。我很好。”
归根到底,是她素来谨慎过头的性子让她只能把这些过于私人的秘密压在心里,完全找不到人倾诉。
结果失眠了的青歌第二天就发现,还有一件比噩梦更可怕的、信上再三强调的事情降临了。
青族现任族长,绿野青岚督伊,将亲自前往皇家学院看望她!
从少君侯中甄选帝国下任统治者的选拔方式,虽然有着一定意义上的公平,然而最高统治者也不甘束手待毙,在无数次的集权、削爵之后,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增设督伊一职,自少君侯中挑选皇帝近臣担任,专掌军队;极北之奥罗领主默认不追逐皇位,领全国财政大权,余下诸位家主各受封地常年驻守;皇帝有权罢免任何家主与督伊。
青岚督伊,青族现任家主,青歌的母亲。而正是由于这位女士,青族的长老们对于青歌这位女性少君侯持了十分微妙的态度。
青族上一任少君侯的确名为青岚,但是并不是青歌的母亲,而是父亲。那时现在的青岚督伊也不叫青岚,而是绿野青岚。毕业于皇家学院的五级法师,剑术双修,英俊儒雅,不知是多少名门闺秀的梦中情人。然而正等着少君侯一毕业就为其安排婚事的长老们,在少君侯游学途中得到一个令人大跌眼镜的消息——
青岚少君侯,将象征着青族当家主母的翠扳指,交付了游学途中一见钟情的、绿野家族一位旁系庶出的女子,绿野青岚。
手握大权的长老们勃然大怒,立刻要求青岚少君侯收回扳指,听从家族吩咐另娶奥罗家族的嫡系贵女。素来十分好说话的的少君侯百年难得一见地咬紧了牙关死不松口,誓要将这位绿野青岚娶进青家大门。
我们把您弄晕了绑起来,在送进礼堂的前一秒再将您唤醒,木已成舟的话这婚您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由不得您。长老们穷尽心思也没能让他松口,一怒之下放了狠话,就这么办吧。
然后,他们就看着温温吞吞不急不火的少君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了反背在背上的长剑,一个倒转剑锋,银光便似闪电般没进胸口。
青族少君侯以死相逼娶进来的新娘,众人本来是十分不喜的。直到喜气洋洋的青岚带着傻气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挑起盖头的那一瞬间,烛光摇动,红影幢幢,一身红色喜服的绿野青岚,未来的家主夫人,缓缓地敛着眸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沉默了,没有人更能比她阐释“美”的含义,没有人能在这摄人心魂的容色面前继续呼吸。她就是“美”的具象,是初春里绽开的第一朵夭夭桃花,是樱花飘落下青玉酒盏里清酒漾出的涟漪,是安静地覆盖整个平原一望无垠的皑皑白雪,是在满月皎洁的月色下伴着清冷梅香传出的袅袅琴音。她仿佛就是世间一切最美好、最不染尘埃的东西,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惊心动魄的美丽。当时就有人感叹说,如果森之绿野一族全都是此等容貌,那么他们永远与皇位无缘只能把握内帷也就说得通了。
婚后两人的相处却算不上蜜里调油,只能称一句相敬如宾。青岚少君侯一直很苦恼妻子永远不肯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也为此说过无数遍,阿岚不要自卑,我娶你进门不是为了让你吃苦受委屈的,你是我名正言顺、三媒六聘的当家夫人,你完全可以高昂着头把对你不敬的人乱棍打出门去。说完,自己先呵呵地笑了起来。绿野青岚却只是温婉地笑笑,然后继续低垂着眸,安静贤淑地给丈夫洗手作羹汤。
然后,在那个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夜晚,一切都变了。所有的政变都是伴随着血与火而生的,唯独这次例外。即将进宫受封的青岚少君侯被一碗迷魂汤灌下去就晕晕乎乎地在密室里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之时,肩挂御赐绶带的绿野青岚带着冷淡而疏离的笑容,客客气气地通知他:
“现在青族的家主,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