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长得足以让历史学家们探讨上三天三夜,让最工于笔墨的小说家们写出百万巨著,让游吟诗人们把他们的故事唱遍整个奥斯曼帝国——
然而我们在这里要讲的,是与那些优美的、辞藻华丽的诗歌与故事截然相反的现实。它不仅不美丽,相反,还有些残酷,带着新鲜的金钱与权势的味儿冲击着每个人的感官,至少对于塔斯克来说是这个样子的。
塔斯克第一次见到青歌的时候是七岁,他的父亲、马尔斯一族之长牵着他的手把他引进青族的大门。在诸神尚未陨落的年代“神之纪”之前,在已经无从考据的“最初之纪”里,欧诺塔大陆尚与极东之大陆接壤,眼下奥斯曼帝国的五大名门中,便有两支是极东之大陆迁徙而来的后裔,一是西南美人绿野,一是无冕之王青。
什么,你说记不住?哦那太好了,直接将它们忘掉吧,毕竟这些繁琐的条条框框只是为了解释为什么青之一族的建筑物风格与周围的城堡高塔完全格格不入的——
古色古香的黑漆大门上,鎏金兽头环怒目圆睁,空心的青铜柱子里放了大块大块的冰,三伏酷暑依旧寒气逼人。在绕过拦路的假山和不知道几重回廊之后,转得头晕眼花的塔斯克终于听见他的父亲开口了:
听着,塔斯克,青岚督伊指名要你来拜访,明摆着就是要为青族的那位小少君侯找个伴读,或者说,找个水属性的法师,来随时为她的暴走的火焰做缓冲。我把你送进青族门,以后你就得好好捧着这位小贵女了,敢出一点意外被送回来,我打断你的腿。
父亲……这不是明摆着让我去送死吗?!
让你去你就得去!马尔斯生你养你整整七年,是时候让你为家族做点贡献了!
父亲严厉的叮嘱尚在耳畔回荡,顷刻间便被闻声而来的侍女们看似客气而实际上无比强硬地请出了大门。而遗留在塔斯克掌心的那一点温度,就好像带着所谓的“父爱”和“母爱”一起,悄无声息地弥散在了清晨的薄雾中了。
小小的塔斯克并没有多么早熟,嘴巴一瘪刚想哭的时候又生生压了下去,正保持着这么一个让人看了就心烦的表情呢,小小的青歌便敲开了正厅的门和他直直打了个照面。
别哭了,看着就烦。红发女孩跳到矮几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可是要陪我玩很久的人,哭哭啼啼像什么话。起来,去给我拿冰镇的橘子汁。
当年不是很愉快的初见并未在两人心里留下多大的印象,真正让塔斯克发现自己喜欢上青歌是两族通知他们准备联姻的那个下午。时年十二岁的红发少女连蹦带跳地冲进院子,双鬟上簪着的绢纱桃花都摇摇欲坠。她怒气冲冲地叉着腰站在塔斯克面前,同年的少年已比她高了半个头,却在气势上被完完全全压制住。青歌措了半天词,终于铿锵地憋出一句,你地位太低了,而且不好看,不配做我的爱人。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塔斯克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负责人,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测试剑士资格。”
而对青之一族和马尔斯一族略有了解的贵族们,此时都在用一种看好戏的眼光看着这两位貌合神离的少年未婚夫妻,一边是实力至上、薪火相传的法师世家,一边是堪称海上霸主的四海之子,一边是年少高位、眼下奥斯曼帝国最年轻的四阶法师青歌,一边是被马尔斯卖给了青之一族多年,而且看起来终于在今天忍无可忍了的塔斯克——
诸神在上,这可真是场好戏!
然而现实总是不按照人们所设想的那样发展,总是有那么只调皮的命运之手朝着已经被人们臆想好的剧本上倒一瓶满满的墨水,搅乱了所有人的认知。
青歌并没有像周围那些少女们猜想的那样,露出一脸受伤的、被抛弃的神色去跟塔斯克当面质问,她只是停下了登上展示台的脚步,转向塔斯克说:
“塔斯克·马尔斯,原来你是个剑士,不是法师啊?”
然后她根本就没想让塔斯克来回答这个问题——毕竟法师自降身份选择成为剑士实在太难以让人置信了,从法师长袍的袖中掏出个窄窄的卷轴,一抖开,两手微微使力——
嘶啦。嘶啦。嘶啦嘶啦。
伴着细碎的撕纸声,塔斯克·马尔斯身形一震,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来死死盯着青歌,却只见容色昳丽的少女双手一振,顿时漫天碎纸洋洋洒洒,就好像落了场终年不化的雪,慢慢地凉透了他的一腔热血:
“塔斯克·马尔斯,婚约就此作废,你竟然连个法师都不是的话……那么本侯也就不稀罕要你了。”
好!干得漂亮!年纪过百然而八卦之心永不死的戈林法师暗暗喝了声彩,谁能想得到那一张对于尚未成年、不能正式婚配的贵族们来说,最为宝贵的婚书,能被青歌拿到手并随身携带呢?
当众退婚,还是当众被自己的未婚妻退婚,哦诸神在上,还有什么比这样能更好地在素来重男轻女的马尔斯打上一记响亮的耳光?
青歌怜悯地看着已经僵在了当场的塔斯克,摇了摇头,轻飘飘地扔下如利刃般锋利的言语:
“你没听懂吗,塔斯克?你被我抛弃了,你可以好好地做你的马尔斯了。”
她的语气是那么平淡又不在意,就好像在讨论“今天中午吃什么”一样日常,让人在暗地赞叹她的沉稳之外,还有一丝心凉——
对着这么个堪称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她撕毁婚书的时候都几乎可以称得上平静的,冷定的,一点儿念旧情的样子都没有。
戈林法师看了一眼面部表情极为复杂扭曲的塔斯克,决定卖个人情给这位年轻的法师、哦不对,剑士,免得他受打击过大一头把自己撞在手边那把锋利的大剑上:
“少君侯,施法的时候最好心境平稳,不要有太大的感情波动,您需要休息吗?”
青歌这才施施然抱着枫木法杖上了展示台,对戈林法师露齿一笑:
“不用了,我现在状态很好。”
戈林法师刚想再劝她几句,类似于不必逞强之类的话来着,毕竟他出于爱才之心对于眼下全帝国最年少高阶的法师很有好感,然而青歌抬起枫木法杖,张口就是——
“火啊,身为万物起源之一的火,身为万物终结者之一的火,请聆听我的吟唱,将烈焰之力以最澎湃的姿态展现在我的面前吧!”
等等等等,青歌少君侯不是四阶法师么?这样一上来就是跨阶的高难度五阶法术火龙,她真的承受的住吗?戈林法师的手都已经扯住了那枚用于报警的金铃的线了,就看到了理论上来说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一幕——
熊熊的火龙从枫木法杖杖端喷涌而出,绯色的火焰疯狂地跃动着,偶尔溅出几点橙色黄色的火星,却完全伤不到站在火龙环绕下的青歌半分,年轻的火属性法师执杖而立,问道:
“戈林教授您看,这能否成为对我的实力的最好的证明?”
正常的法师都恨不得在展示台上就将自己用了什么法术、做了什么改进全都说出来以求博得第一法师的认可,然而青歌则截然相反,一点儿夸耀的意思都没有,站在高台之上冷静而漠然地看着台下为了这个法术而瞬间乱起来了的人们,垂下眼睛细细抚摸着手中的枫木法杖,喃喃自语道:
“……这不对,还是不行啊。”
“我应该能更强的。”
“——能,当然能!”戈林法师欣喜若狂:“要是连这个法术都无法通过我们的测评的话,那我们这一年可就真招不到学生了,快,快记上!”他对已经看傻了的记录人员说:
“青歌,来自丽都,火属性四阶法师,年龄,呃……”
“老师,我今年十五岁。”青歌抬起眼看着戈林法师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笑盈盈地温言补充了一句:
“正好是能进入皇家学院的最低年龄呢。”
公元415年,青族与马尔斯的两位少君侯结伴远离领土,进入帝都皇家学院进修。在入学当日,塔斯克·马尔斯抛弃身为水属性法师的身份转而修行剑术,试图公然与青歌决裂,青歌少君侯寸步不让针尖对麦芒,当众撕毁婚书。
当天下午,青歌便搬进了皇家学院,并享受到了独属于贵族的一个套间,而门外排着队想见她的人也愈发地多了起来,然而都被门上那一张字迹潦草的告示挡了回去:
——本侯初回帝都,诸事繁杂,因人手不够正在挑选仆从,不便见人,若有怠慢,请多多谅解。
“请问……您就是皇家学院的女仆长吧?”青歌把自己埋在一堆垫子里,看着刚进来不久的女仆长说:“这些人就是学院分给我的女仆么?”
女仆长躬着身,完全不敢直视青歌的眼睛,低声道:“青歌少君侯,这一批女仆是学院安排给您的,请您任意挑选一位……”
“哦,不,我不想在这些人里面挑。”青歌笑了笑,忽略掉了这一批动作礼仪都没有半点不妥的女仆们,指向了跟在女仆长身后的那位黑发少女:
“你是跟她们一起来的?过来我看看。”
“少君侯!”女仆长被这个天上砸下来的馅饼给砸晕了,狂喜道:
“这个、这个孩子啊,不瞒您说,她不是学院派给您的女仆,这是我姐姐的遗孤,冒昧领来斗胆在您手下讨个差事……要不我百年之后可真没脸去见我的老姐姐了!您看看!挺乖的!有点爱走神,但是、但是绝对不会耽误本职工作!她会缝衣服,会做饭泡茶,手也很巧,收拾东西绝对利索……”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青歌细细端详着黑发少女,忽地展颜一笑:
“不是学院派来的才更方便呢。你叫什么名字?”
“回少君侯。”少女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看向青歌,完全忽略了一旁倒抽一口冷气拼命示意她低下头的女仆长:“我叫华色。”
——说到这里我们就不得不说一下,为什么不能直视法师的眼睛的这个问题。
这是眼下已经进入了“人之纪”的欧诺塔大陆四大铁则之一,除开“等价交换的同时能量守恒”、“诸神已死,人世当盛”、“无心者难成大器”的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法师的眼睛之下没有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