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这才止住脚步回头一看,却见暗淡月光下急急奔来两位身穿黑丧服、腰系白孝带的年轻后生,俱背插长剑,料是那丁府的人。
老伯躬身揖道:“二位公子爷有何吩咐?”
一长有国字脸形的后生抱拳道:“恕在下冒昧,敢问老前辈与这位兄台为何不在此镇住下,半夜如此匆忙赶路?”
老伯恭敬答道:“小老儿是做茶叶生意的,现急于奔赴庐山采购‘凤团雀舌芽’。原以为大别山凉亭的绿茶‘雨前’又好又便宜,哪知已被同行抢先了一步,倒让小老儿白耽误了功夫。现快到谷雨,若不连夜赶路,庐山头遍新茶只怕也难从茶农手中购到了。”
另一尖脸后生冷冷说道:“老掌柜的看来是老江湖了,只是在我罗三爷面前还是嫩了些!庐山‘凤团雀舌芽’属上品茶,早在两年前就由宁王爷下令归王府收缴,即使朝廷想饮上庐山的‘凤团雀舌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二位还是从实招了吧,免得自讨没趣!”
这番话说得生硬无礼,宜郎听得亦觉刺耳,心想:“我们也没触犯王法,只不过夜里起早赶道,竟似受审一般!”老伯却只眉头微微皱了一皱,瞬间笑道:“小兄弟此话差矣,庐山上品茶虽有王爷禁令,但小老儿还是有办法收购到的。不知小兄弟让小老儿从实招什么?”
尖脸后生冷冷一笑道:“二位看来是不吃敬酒吃罚酒了!陈师兄,将他们擒回府中再说。”
国字脸后生略一犹豫,老伯却连声叫道:“且慢、且慢,你们并非是官府中的人,凭什么拘起人来?”
尖脸后生二话不说,只冷哼一声,竟突然飞身蹿到二人跟前,伸开双手同时向二人肩膀抓去。动作奇快,显见身手不弱。
哪知尖脸后生的双手尚未落到二人肩胛处,忽觉膝盖、腰肋同时一麻,身子顿时酥软无力;此时因身躯前倾,失去重心,竟五体投地,向面前的一老一小行起大叩之礼。
宜郎适才未曾料到这尖脸后生会突然出手,加上从未遇人交手,一时不知如何抵御。待对方的手已伸到面前时,方急忙躲避,意念动处,身躯却闪电般往后移了一丈开外。
那国字脸后生看见尖脸后生突然趴倒,又见宜郎躲避时的神奇步法,不由一声惊呼,翻手拔出长剑,厉声喝道:“二位果然是奸人。罗杰,你快通报师父,我来缠住他们!”
那叫罗杰的尖脸后生已狼狈爬起。他在江湖上已小有名气,生性孤傲,自视甚高,从未栽过这么大的跟头。此时虽知面前这一老一小功夫透着古怪,却以为刚才是轻敌所致。这时暗运内功,感觉身体并无不适,便一弯腰闪电般使出一招“苏秦背剑”,从拔剑、出击到弯身、跃步均在眨眼间使出。剑尖直冲老伯心口刺去,大有一招致命之狠劲。
老伯与其相距不过数尺,罗杰这次又全力使出,宜郎见此不由轻叫一声,担心老伯来不及躲闪。哪知老伯形如鬼魅,不见移动,却已立在罗杰身侧,未待罗杰反应,伸出双指在其后脊椎命门穴轻轻一点。然后又遥遥一指,竟驭气又将那国字脸后生点住穴道。
这瞬间变化将宜郎怔在当场。他虽知老伯武功深不可测,但从这两位公子的身手来看,在江湖上也并非泛泛之辈。而老伯竟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二人制住,着实让人惊叹。寻思自己虽有绝世内功,然要达到老伯的境界,恐怕难于上青天了!
正在心中惊叹不已,却见老伯指着动弹不得的二人说道:“老夫路过此地,本不想招惹麻烦,只是你们太不明事理,竟然在官道上设卡,盘查起行人来了!依老夫猜测,你们吊孝的死者必是被人谋害的。即使如此,也大可不必草木皆兵,惊扰行人。尤其这位罗公子,武功虽然说得过去,但过于狂妄,心肠也狠辣了些。老夫今日薄戒于你,日后要学些礼数。你二人一个时辰后穴道自解,我等还要赶路,今日就不奉陪了!”
说着,老伯兔起鹘落,将二位公子提到路旁草丛里,接着招呼宜郎一声,人已飘然而去。宜郎不敢怠慢,只歉疚地瞟了他们一眼,急提丹田、催涌泉,顿觉脚掌心涌出一股强劲力道,身躯一拧,人便似箭般射了出去。倏忽间,这一老一少便消失在夜暮中。
草丛里的二位公子,虽封住了穴道,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神智清醒,双目能睁。目睹这一老一小施展高超轻功绝尘离去,不由又惊又急。过了半晌方定住心神,一边缓缓运气冲穴,一边记忆着这对老少的形貌衣着。
他们原以为凭自身的功力,用不了多久就能冲开穴道。但事与愿违,任凭怎么运气,体内经脉里的气息也无法聚集。这时即便那位自命不凡的罗杰,也在心中不得不惊服精瘦老者深不可测的武功。但饶是如此,他仍然深信这对老少不久必难逃一死。
谁能让殛害一代大侠、当今武林盟主的凶手逍遥法外!
***
一羽示风向,一草示水流。
老伯在小镇店中见到两拨武林中人前来住宿吊唁,便知死者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又从那两位后生夜间盘查甚至捕拿疑人的迹象中,料定死者多半系谋杀所致。他边驭气飞奔边暗自苦笑:“但愿不要重现十六年前的那段冤案了!”
此时月朦星稀,老者因满腹心事,提足疾奔,在朦胧月色中直如一缕轻烟。宜郎头次看到老伯全力施展轻功提纵术,见其脚不沾地,人如传说中的神仙一般腾空飞跃,心中自是仰慕,不由也加快体内真气运行,尽力狂奔,果也快捷如电。然而毕竟初学乍练,无法与老伯比肩,距离愈来愈大。幸好他的目力已远胜一般高手,虽处黑暗中亦能细辨百步远近的景物,因而尚能紧追不舍。
如此奔驰了半个多时辰,老伯方放缓脚步,待宜郎赶上说道:“前面不远处就是江岸了,你我到那边树林里歇会儿。待天亮才有渡船过江。”二人直往路边树林走去。刚离开官道,却听到斜直通往江边渡口的尽头隐约传来马蹄声,渐渐朝这边奔来。
老伯一摆手,身子一提,人已腾空跃起,悄悄落在身旁一棵老槐树上。宜郎不敢怠慢,也跃到上面。此树枝繁叶茂,果是藏身好地方。
转眼间,马蹄声已到跟前。二人凝目细瞅,只见来骑共有三乘。打头的骑者是一位头束白方巾、身披蓝长袍的魁梧老人;中间一位却是鸡皮鹤发、手持拐杖的年老妇人;紧随其后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黑衣汉子。这三人扬鞭策马,来势甚急,宛如一团狂飙,在路旁一掠而过,直朝他俩来的方向奔去。
待蹄声渐远,二人跳下树来。老伯却面色凝重,对宜郎道:“那小镇死去的当是白道上响当当的人物,否则不会惊动铁拐婆夫妇连夜过江!只是不知何时在此地出现了这样的人物。唉!但愿他们早日查获凶手,否则我俩也要受点牵连了!”
宜郎正欲询问,老伯又道:“适才过去的那老头是对岸江州镖局的总镖头顾飞雄,那老妪是他老伴,人称凤拐婆,武功高过顾飞雄甚多,四十年前就已名震江湖。他们自是闻讯奔丧去的。能让凤拐婆亲自前去吊唁,死者绝非等闲之辈。”
二人在树林深处选了块草地歇息。未过半个时辰,天色便已渐亮。老者领着宜郎朝南走到江边。
一登上堤岸,只见江畔桅杆林立,江面白帆点点。天色虽刚启明,可对岸如画般的亭台楼阁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平添了几分景致。宜郎只从诗文中领略过大江美景,今番身临其境,顿时心旷神怡,连日的疲劳和惊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伯先到一艘大船上购买了一坛烧酒和荷叶包裹的熟食,然后才带着宜郎登上一艘带蓬顶的小舟,给了船主一两碎银。船主连忙收锚撑篙,向上游划去。此地段江心水流湍急,渡船皆要向上游走一段路程,然后方可顺流渡江。
老伯坐在舱里打开熟食包,却是烧鸡、油饼。宜郎随意吃了几口,只倚坐在船边,时而仰观蓝天,时而俯视江水。此时旭日正从江东水天一线处升起,天空霞光交织,水面浪花翻腾,直把宜郎看得目眩神迷,不禁吐口赞道:“白乐天赞美江上春景的名句的确贴切得很,真的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美极妙极!”
老伯却慨然叹道:“‘江波犹涌憾、林霭欲翻愁。’老夫倒觉得这一句更贴切些了!”
宜郎头次听到此诗,便请教道:“不知此诗是谁所作?”
老伯脸色却微微一变,转过话题道:“心境、情绪不同,对景象的观感自是不同。如老夫此时还觉得苏东坡的一名句也与此景相符。”说罢锁眉低吟:“江上秋风无限浪,枕中春梦不多时。”语音竟含有无尽伤感、愁戚之情。
宜郎悚然心惊。他知此诗乃是苏轼被贬黄州时所作,寓有世道险恶、好景不长之意。寻思老伯性格豪放,胸襟宽广,这段日子从未有忧郁之情状,不知现为何事忧愁?又想,老伯此次涉足江湖,是为十六年前的一件悬案。想来那案子必定错综复杂,否则老伯为何相隔这么多年才出山追查?由此又想到自身父仇之事,也不知何时寻到眇目塌鼻之人。一时心情竟也郁闷不乐。
倒是老伯先自一笑,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老夫与贤侄乃大丈夫之身,焉可怀妇人之忧!”遂又与宜郎谈古论今,兴趣盎然。
少顷,船至江南九江城岸畔。宜郎跟随老翁一走上岸堤街头便被九江繁华景象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