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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雨夜(下)(1 / 1)

许仪之低头敛眉,见自己长袍上沾染了几片灌木叶子,再看袍子边角被雨水浸得湿湿的,又想起翁佼那个白痴托他爬墙时极有规律的鼓劲声儿,“加油!小杏花!加油!一二一!一二一!”

……

这墙就比他高半个头,嚷这么大声,是怕没人听到对吗?

翁佼真是有一种微妙的让人愉悦的智障气质。

许仪之抬头看小姑娘异常冷静地站得离他两米远,气质清冷,面容沉静,眉眼很美,就算如今还没有长开,也算得上他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没有之一。

就算是放在偌大的京师里,也无人能出其右。

一个名声旺盛、面容绝艳、气质独特却无背景、无权势、无依无靠的小姑娘究竟会引起多少觊觎,她到底清不清楚?

许仪之莫名恼怒今早檀生出的那风头。

“赵姑娘先算翁太夫人卧病在床,再算江西天降异象,今日又口出预言,如此深谙玄黄之道,或许早已算出其中缘由了吧?”

檀生有点想翻白眼。

所以您夜半三更,辛辛苦苦地翻墙静候…只是为了怼她玩吗??

把她的家底摸得这么透,只是为了逗她玩吗?

那您可真是位难得的神经病啊。

公子哥儿的世界,她不懂。

檀生真心觉得这位姓许的公子,大概头脑不太好使,兼之她是被前生袁修那桩事给弄怕了——那日庙会,她戴着帷帽,谨言慎行,恪守戒律。那袁修不过隔着乌纱瞅了眼她的侧面,便大闹非卿不娶。这世间众人说起袁修是风流才子,说起她便啧啧两声,说她有意勾引,说她许是滋味甚好才让永宁侯世子一见难忘,一副玩乐取笑的随意口吻…

这世道,对女子多有艰难。

檀生也恼了,冷言冷语,“医者尚且不自医,通易坤之人一不测自身,二不测家人,三不测天命,四不测小人。小女一介女流,不过误打误撞说了些大实话,哪有本事自勘运道?如小女真有这本事,今日必定不出这趟门,不透这股风!”

自然也就遇不到你这神经病!

檀生一拂袖,抬脚就走。

这丫头...性子怎么这么烈!

许仪之心头莫名发慌,沉声张口,“是因为他们都死了。”

檀生缓缓停下步子,侧了半个身子,脸上看不清喜怒。

许仪之语声方慢慢放缓,“令堂娘家,白家原是广阳府固县的木商,固县出檀木,白家的木材生意并不算大,可也算富足。”

原来白家并不是庄户人家...

赵家发迹前不过只是青云村的乡绅之家,还是后来才搬到广阳府县镇上去的,半斤对八两,赵老夫人谁瞧不起谁呢?

檀生蹙眉,“广阳府不过万余人,为何我从未听过白家的名头?”

“因为白家突逢剧变,”许仪之眼见小姑娘没有要走的迹象了,心头默默舒了口气,“建昭元年七月,恰逢圣上寿诞,圣上登基尚不足一年,九州十七省均卯足了劲头要大干一场。正逢此时,白家在河中捞出一截长九尺,宽九尺的阴沉木。阴沉木难得,九九归一、分量十足的阴沉木更是难得,这个风声一出,当时的四川布政使闵恪当即将此树确定为献给圣上的寿诞礼。白家临危受命,召集匠人连夜雕琢出一座很是精巧的盘龙东升木雕…”

阴沉木在四川称为乌木,万年不朽,不惧虫蛀,不怕腐朽,且有“纵有珠宝一箱,不如乌木一方”的名声,而长九尺、宽九尺的阴沉木更是百年一见。

如果白家成了事,在广阳府乃至四川省,白家的地位几十年都会固若金汤。

可事实并非如此。

檀生轻声道,“然后呢?”

许仪之继续说下去,“白家如期上交木雕,闵恪也如愿奉上了一座艳惊四座的寿诞礼。可木雕承到司礼监掌眼时,司礼发现木雕不知何时裂成了两半,再上报圣人,圣人大怒,将闵恪的官职一撸到底,白家男丁满门抄斩,女眷没入贱籍,只有出嫁女幸免于难。”

檀生胸腔中气血翻涌,突觉眼眶一热,檀生别过眼去,让眼角的酸涩赶紧隐藏到黑暗中去。

“白家的女眷都很有骨气,在男丁抄斩的同一天,全部选择了自缢而亡。”许仪之不自觉地轻柔了语调,“圣上忌讳断木,下了封口令,这件事很快就被淹没了,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历朝历代,这种事不算少,天子一怒,伏尸千里。白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命,在上位者的眼里不过砂砾,不过蝼蚁,不过微尘。”

很沉重的一段往事。

檀生这才认真地看向许公子,诚然他是一名公子哥,诚然他也是一名很漂亮的十八九岁的公子哥,可他来同她说起这段往事意欲何为?

“白家只有出了嫁的姑娘活了下来,”许仪之继续说道,“其中白八姑娘,白继贞,也就是你的母亲,还活着,并于翌年元月生下了赵姑娘您,紧跟着赵家就搬离了乡镇,住到了广阳府里。”

八姑娘...

檀生猛然抬头,微微眯眼,张口发问,“可还有一位九姑娘?”

许仪之看向檀生,突然觉得口舌发苦,不知该如何作答。

实话实说,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好奇,嗯,首先,肯定是因为容貌。

赵檀生的样貌足够引起任何男人的好奇,他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他更好奇的是,这个小姑娘可怕的预知能力和极有特点的个性,同样他也万分好奇,为何有人一定要对这个小姑娘下死手。

所以…这二十余日,他接连派遣了许多人去广阳府打探一二…

他知道他这么做很猥琐,有点像个偷窥狂,可好奇害死猫,也足够害死他。

白家之事涉及当今圣上,被许多人添了许多手脚,历经数十年,真相早已被一而再、再而三埋藏得极深。他直觉不对,花了大力气各处疏通关系,方才打探了个大概。

正是这个大概叫他心惊胆战。

而话到嘴边,他突然有些不确定,这个小姑娘能不能受得了。

许仪之没有作答,檀生再次追问,“白家有没有一位九姑娘!?”

半晌之后,许仪之艰难点头,他眼看着眼前这位小姑娘面目陡然大变,似喜似悲,又似嗔似泣。许仪之话哽在喉头里,暗恨自己孟浪,今天也不知为何,一听平阳县主要和赵家来清虚观,他拉着拽着翁佼屁颠屁颠地跟着也要来,惹得平阳县主和翁笺小丫头很是困惑。

他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些事告诉这位赵姑娘,面对面地告诉赵姑娘。

不可否认,他带着几分幼稚的邀功的意味。

可同时,他也认为每个人都有知道自己血海深仇的权利。

他却忘了,或许不是每个人都有承受仇恨的能力。

更何况,赵檀生再神容淡定,再能掐会算,再能言善辩,她也只是一位十三岁的小姑娘。

许仪之突然深恨起自己居高临下般的自以为是。

小姑娘的声音轻飘飘的。

“让我来猜猜,这位白九姑娘原与我的叔父是青梅竹马的恋人。约定好待少年金榜题名便八抬大轿迎娶白九姑娘,可因白家突逢剧变,婚事作罢,我的叔父就娶了如今的妻室?”

而这位白九姑娘已与赵显暗结珠胎,默默产下了她,迫于李家压力,只好将她送到了大房...

檀生口中发涩,好似一切都连通了。

赵显对她超乎寻常的亲昵,李氏的厌恨,赵显给阿九的家书,她母亲对着她唤“阿九”…

她是白九姑娘和赵显的孩子。

许仪之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不…白九姑娘明媒正娶嫁给了赵显,赵显未金榜题名前就已八抬大轿迎娶了白九姑娘,有媒妁之言,有父母之命...只是后来白九姑娘产下一女后便撒手人寰,一年之后赵显再迎娶了李氏。”

每个人都有不受蒙蔽的权利。

许仪之再缓缓突出一口浊气,“李质朴之女不能嫁给一个鳏夫,白九姑娘的名字不能进赵家的宗祠,白九姑娘的女儿同样不能在赵显的名下。”

他的人为了挖出这些事情,撒了不下千两白银,跑了不下十五个乡镇村落。

当初知情的人已经散落到了四川各地,每个人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

他越挖越深,越挖越透,最终呈现在他眼前的,就是这个残忍的事实!

檀生猛然抬头,双眼圆瞪,十分骇人!

她以为...故事戛然而止,可真相...真相却是这样吗?

檀生情绪突然失控,双手掩面而泣,肩头剧烈耸动,一滴泪接着一滴泪从指缝中钻出。

她有父亲,她有父亲…赵显就是她的父亲!

可前世,她的父亲为什么不能保护她?让她一个人惴惴不安,让她一个人去面对这个艰难的、肮脏的、扭曲的世界,让她一个人去面对李氏的折磨、袁修的轻视、永宁侯府的强迫,让她一个人活着,一个人死去…

为什么!

前生所有所有的苦难与委屈,突然全部迸发。

她以为是她做得不够好,是她无能,是她懦弱,她才活该遭受这样的命运。

到死,她都在自责!

暴雨打在屋瓦上,淅淅沥沥。

小姑娘的哭声好像一只独自在洞穴中的幼兽,呜咽着压抑地哀哀地低泣。

她的母亲,她的生母!又该是如何的委屈,如何的害怕,家宅倾覆,惶惶不可终日,还怀有身孕,丈夫远在千里之外,她的母亲又该怎么办!

檀生一直哭,一直哭,好像要把前世今生的所有苦难全部哭干净。

素日来以沉稳著称的镇国公嫡长孙,不由慌了神,乱了心绪,轻轻地缓缓地伸出手去,手伸到一半却忽然垂下,默默向前跨两步,为正在哭泣的女孩挡住了,这穿堂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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