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枫能说出马革裹尸这样的话,必是前线吃紧,何况连江南都引起了不安和骚乱,可想而知前线的战事该是何等的不容乐观。若是他真的阵亡沙场,那么江南一见,就是我们一生最后的一次相拥,所以,纵然明知不该与他再有纠缠,也管不住自己的心,追随着他回到王都。
一路与若枫同行,却是那样地怅然若失,两人近在咫尺,他却独自遥望远方,沉默不语。我忍不住幻想,如果当年,我不顾一切地和若枫逃离,如今会是怎样一番光景,看着若枫比幼时更加俊朗刚毅的脸,我更加心痛当年的那场错过。怕自己在他面前落泪失态,于是随口说些什么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公主生下宁家长孙,可是件大喜事,不知若枫可有想好给他起个什么名字?或者,名字由宁老将军来取?”提到刚出生的孩子,若枫转过脸,面上拂过一丝喜色,却还是自持道:“如今王都危急,哪有心思去想那些,洛瑶这么问,可是有好名字?”我本是没话找话,却不想若枫竟愿意我帮他的骨肉取名,心中有几分酸涩,却也是十分的受宠若惊。于是仔细思量一番方开口道:“如今我大云外有强敌进攻,内失镇北王柳元帅等国之栋梁,不如给孩子起名宁慕云,既有宁若枫爱慕云筝公主之意,又取了让大云和睦安宁的谐音,我想公主一定会喜欢。”说完我偷偷去瞧若枫脸色,只见他敛了敛双眉,淡淡一笑道:“这名字甚好,若枫替小儿谢过洛瑶赠名。”他这么说,是已经同意了让孩子叫做慕云,我的心里说不上是喜是悲,爱慕公主,大云和睦安宁,那是对若枫和云筝公主来说,而于我,那个慕字,代表着数不清的羡慕。灵洛瑶羡慕段云筝,羡慕云筝可以得到若枫,羡慕云筝能为他生儿育女,相伴终生。
行至王都,我们两人都恢复了往日的风轻云淡,仿佛那一日的相拥只是南柯一梦。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是家国不保,只怕谁也没有心思再去想什么风花雪月,月下花前。前方的战事并未因为若枫的坐镇王都而有任何好转,滁州失守,主帅殉国,夏军屠城三日。涂州城破,主帅出逃,陷入夏军埋伏被斩首示众。临沂被围整整两月,药尽粮绝,守军哗变,弃城降夏。四个月来,一道道战报,报的都是我军的节节败退的消息。我云国虽是重文轻武,柳帅与萧帅相继过世,且没有成年皇子能担当护国大任。但是如今漠北有萧宇恒镇守,根本不逊色当年镇北王,西南封雷元帅麾下的兵勇也不是吃素的,中有若枫坐镇京师指挥。他一贯心思缜密,尤擅统筹大局,我大云怎么也不至于短短两年就被夏军逼迫至如此窘境。我一头不解为何我军会如此不堪一击,另一头为报国无门而心急如焚。
入城时我远远瞥见夏军大营里飘扬着书写着皇甫的银色帅旗,皇甫毅已经老迈体弱,必不会再做御驾亲征的事,那么打着皇甫大旗坐镇军中的,一定是夏国太子,皇甫宇浩。太子亲临阵前,必然是带了重兵,皇都的屯兵自然不足以对抗。但是我数次建议若枫将漠北军调派回京师解围,他皆以漠北城防同样重要为由,坚决不肯招萧宇恒回京。而西南封雷元帅,此时要防守夏军自西梁方向大举增兵,也调不出大批人马支援皇都,所以等待我们的,将会是旷日的苦战。
自到王都,我就被若枫安置于宁府旧宅,不得外出,数十日才能从若枫处得到一丝半点的信息,更不用说什么出谋献计。我知道他是怕我现身王都会引起公主不快,可我又怎会不知分寸妄图与公主相争,如今国难当头,只想尽一份绵薄之力报效国家,若枫却当我是只会拈酸吃醋的小家之女吗?今日我一定要说服若枫招萧宇恒回京,哪怕只是征调五万人马,也足够先解了皇都的燃眉之急,或者起码允许我用自己的方式,为守卫王都尽一份力。
趁城外攻势又起,连将军府的护卫都被调派外出抗敌,我取出从江南携带来的一个装满了秘药的葫芦,系在腰间,伺机悄悄自后院矮墙爬出,循着踪迹摸向守军大营,悄悄潜入议政大厅。正对大门,一幕朴实无华的屏风居中而立,上题忠君爱国,正是柳元帅手笔。屏风后有两台矮柜并置,该是平日里放置茶具所用,两台柜中恰有一处夹缝,正适合我藏身,我试着蜷缩进去,加上屏风的掩盖,决计是不会被注意到。整个大厅只燃着一盏油灯,使得屋内摆设均笼罩着一层暗影。望向墙上有些朦胧的行军图,心中不觉一痛。虽然从若枫口中得知我大云版图早被改写,如今夏军更是兵临王都,可是真正看到曾经的大云河山遍插夏旗,又是一种别样的悲凉。
当人沉浸在一份愁绪中时,常常会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不知不觉,我已在夹缝中呆坐了一个时辰。城外的又一轮厮杀终是止了,我听见将军们鱼贯进入议政阁,步伐依旧有力,但隐约透出些许杂乱。让我的心神跟着紧张。明知议政厅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一旦被发现,在这战况正紧的时候,怕是会被当成细作就地处决。但是若枫给我的信息,总是有所隐瞒,我迫切地想要得知更详尽的战况。耳听战甲摩擦的簌簌声,让我心里没来由升起一股不详。“宁帅,如今夏国兵多将广,这王城怕是守不住了。”“是啊,据探子回报,城东十里铺附近,烟尘涌动,疑是夏国援军已至。”“十里铺距长乐门四十里地,快马奔袭不消两个时辰可到,此刻不退,待夏国援军一至恐怕。。。”“请元帅速速定夺下令。”耳听各位将军都是主退不主战,而若枫手里也拿起了兵符,不住摩挲,我心下一急,一步由桌下跨出大吼道:“不能退,各位将军不能退。这里是王都,是我大云的根基所在,若是退守,不但会让夏军在大云站稳脚跟,更会导致我云国军心民心的崩溃。夏国的所谓援军不过是虚张声势,妄图瓦解我方军心,此刻我们非但不能退,反而该团结城中军民,奋起抗敌,坚持到我方将士自漠北、西南来援。才能保我大云安危不坠。”为了避免被人说是口出狂言,我抓起身边密封妥当的葫芦补充道:“即便真的天不佑我大云,灵洛瑶也有法子,宁可与那夏军同归于尽。”
我此言并非虚假,虽然云皇并未召漠北军回朝,但如今镇守漠北的是萧宇恒,我虽然一向鄙视他的人品,但从来都不否定他的才华,初赴漠北就于虎威关一战成名,这两年间频出奇计,屡挫夏军,连夏皇亲征都无功而返,恐怕也是因此夏国才另辟蹊径,与西梁结盟,绕过漠北,经由利州发兵王都,只是这一招,实是出人意料,才使我军措手不及。如今王都被围已久,消息必然早已传至漠北,萧宇恒精于用兵,又向来不会拘泥于什么圣旨军令,虽然未得传召,但只怕一得知王城危急便会星夜驰援。王都虽屯兵有限,但只要我漠北援军一到,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那夏国未必讨得到便宜。我一席话说的慷慨激昂,只想着王都岌岌可危,却忘了自己的处境。待我陈词完毕,只见各位将军顿时刀剑出鞘,一边大骂我是奸细,一边提剑杀来。
我正恐躲闪不及,忽见若枫骤然起身,伸手一个牵引,便将我护至身后,随后淡然对众人道:“她不是奸细也不是刺客,她只是万千心怀报国之志的大云儿女之一。”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汪温泉,周身的疲乏和心中的压抑,全都不见,满眼只有他起身相护的英姿。想到他知我懂我,我的心里溢满了难以言表的甜蜜。只是几位曾经在黄河渡口参与抓捕我的将军不依不饶道:“宁帅莫要被她蒙蔽,她明明就是两年前黄河渡口逃脱的夏国太子妃,还有脸说漠北军来援,分明是夏国的派来的奸细。”“莫说我不是,就算我真是夏国太子妃,我也首先是大云的子民,何况将军听说过哪个女子在坠下黄河渡口还能生还的吗?”此时我不得已扯着弥天大谎,军情如火情,若是若枫真的退了兵,大云的命运只怕会就此改写。
正在众人为奸细刺客退兵死守争执不休时,只听鼓号震天,自城西定和门方向传来。看来皇甫宇浩,是不给我守军一丝喘息之机。大云王城,东门长乐,南门永宁,西门定和,北门安远,四城门中,因为北门直面夏国,为防来自夏国的正面进攻,所以安远门最为坚固,城楼上并设有多处箭塔。皇甫宇浩他也懂得避其锋芒,选择西门下手。
终于不再理会众位将军的怀疑,若枫紧紧地握着我的双肩道:“此役,绝不能退。”,说罢右手松开,披风一抖,幽染出鞘,只见他将剑柄一横,竟是将幽染送到了我的身前。同时左手自身旁枪架取下一杆寒气逼人的白羽长枪,我想不通自己在那样危机的情形下,竟然还能注意到那掺杂了银丝的璎珞下,两个大字清晰地镌刻于枪杆之上----“炼云”。那璎珞是公主常打的样子,而“炼云”二字则透着若枫的惯有的刚毅。炼云,恋云,一杆银枪,足见夫妻情深。“可愿助我守住这王都?”目光里虽是疲惫,却更饱含坚毅,像是要洞穿我的身体,射进我的心窝,而我,从来就无法拒绝这样的目光。接过幽染,我尽力赶走胸中的酸涩,重重一点头,高喊一声:“誓与王都共存亡!”向那浸染了鲜血的城楼冲去。没有人知道那一刻,我的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悄悄地说:“灵洛瑶,誓与若枫共存亡。”
登上定和门城楼一望,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以为能做防护王都第一道屏障的护城河水哪里去了?往日翠绿的河水不见,只剩河底黑黝黝的淤泥,哪里还起得到阻拦夏军的作用。护城河水即使是在大旱时节也从未枯竭过,今番水枯显然是人为所致,看来是夏军悄悄挖了暗渠放尽河水。我心中暗骂皇甫宇浩的刁钻,竟然能想到这样阴损的法子。同时城外夏军阵营也在我眼前一览无余,身着黑褐色军服的夏军整齐列队,浩浩荡荡,粗略一算足有十余万人马,而我王都守军本有十五万,除却死伤人数,有战斗力的仅剩十万余人,兵分四路,一路由封尘率领镇守城南永宁门,柳帅麾下猛将张屹川,苏明孝等率三万人马坐镇城东长乐门,城西定和门主将已在前次战役中殉国,三军兵马大元帅宁若枫,便暂代城西守将之职,而直面夏军大营的城北安远门,则由封华自告奋勇前去驻守。如此一来,我们与夏国在兵力上的差异便分外悬殊。
在夏军队伍的中心,一人身着银白重甲,被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连身下战马,都披了铁甲,看不出毛色,那显然是夏军主帅。哼,皇甫宇浩向来高傲,在天辉城时就听说过他领兵作战,从来都是身先士卒,不肯屈居人后,仗着武功高强,更不会重甲加身,今日倒是好大的排场。
敌营里明明竖着皇甫大旗,可我就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妥,排兵布阵,不似皇甫宇浩风格。按照兵书常理,攻城通常会先围而后攻,夏军之前的大小攻坚战役,也都是东西北门或轮番或同时进攻,我军虽然狼狈招架,但是都有惊无险地挺了过去,而今次,皇甫宇浩他竟然倾巢而出,将几乎全部兵力调遣至防备相对较弱的城西,该是做了集中优势兵力,一举攻破定和门,再从城内瓦解大云防守的打算。这个战略不能说不明智,只是若我军民一心,依仗城楼地势优势死守,夏军不能一鼓作气攻破王都,那便必然再而衰,三而竭,所以首轮对抗至关重要,夏军必是会倾雷霆之力展开强攻。而对我军来说,兵力的短缺使我们只能依仗城防的优势坚守,只要东西南北其中一处城门被破,王都必失,大云将军心涣散,夏军将占尽天时地利,左攻安阳,右取幽州,连点成线后,大云疆土便会被割裂为两半,封家军被困死西南,形同孤军。在夏国与西梁的强势夹击下,难逃被吞没的命运,那时夏军再挥师南下,我大云所余江南十六郡的将士子民将如瓮中之鳖一样被宰杀殆尽。所以即使战至一兵一卒,也不能失了王都。要改变战局走向,首先面临的,就是抗过夏军如猛虎出山一般的首轮进攻,拖到援军到来,才有可能将夏军彻底驱逐,因而每个人都清楚,今日等着我们的,是一场殊死血战。我一边擦拭着冰凉的剑锋,一边在心里默念着:“萧宇恒,若要保王都安然,终是要靠你漠北骑兵,只盼你,不要落空了我的希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遥望着蚂蚁一般密密麻麻涌上的夏军,我和若枫几乎是同时高喊:“弓箭手列队准备。”蜂拥而上的夏军迅速进入我军射程的同时,箭矢自城楼如雨而下。皇甫宇浩是怎么了,怎会让大批的军士以这样密集的队形冲锋,摆明了给我军当活靶子。我的嘴角还没勾起一个嘲弄的笑,城下夏军的反应就让我惊叫我太低估了皇甫宇浩。看似一窝蜂似的夏军在我军放箭的同时,迅速两两靠拢组合,其中一人执盾,将自己与同伴胸腔头脸护得严严实实,另一人除却腰间挂有短刀外,手中同时还执精巧的弓弩。一见对方亮出盾牌,我军将士不需命令,便知该强拉弓,放猛箭,只是依旧不能如愿射穿那看似并不厚实的黑色盾牌,箭头碰上黑盾,叮当作响。偶尔发出耀眼的火花,让我意识到,夏军手中的盾牌并非普通,而是生铁打造,怪不得需要两人合作,因为生铁太重,若是人手一盾,将士则无力再举兵刃。真不愧是和西梁结盟,得了矿藏的支援,连盾牌都可以用钢铁制造。
眼见箭矢无法如预期一般阻挡夏军行进,我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有些慌,好在若枫够冷静,当机立断屏退弓箭手,取而代之的是箩筐般大小的硬石滚滚而下,巨大的冲力将硬却脆的生铁盾牌击个粉碎。可是与此同时,夏军士兵手中小巧的弓弩也不断发出细小的竹箭,发射的频率之密集,让我守军躲之不及,纷纷中箭坠楼,投石的速度自然而然地减慢。这种精致小巧的连发弩,是镇北王自行研制,配备给我漠北守军。该弩射程短,威力弱,但胜在轻便,单手操作即可,且一弩可连发十箭。不知皇甫宇浩是如何学去了连发弩的制作方法,用在此时此处,短兵相接,其作战效果远胜弓箭。我军虽有巨石为武器,却实在占不到便宜。只听夏军营中传令鼓响,身负铁盾的夏军纷纷后撤,却是依法炮制,如蚂蚁搬家一般,将大批的夏军源源不断护送至定和城门下。而且已经有身手敏捷的兵士躲过弓箭与巨石的袭击,借助带了铁爪的锁链,攀上城楼,一边作战,一边将随身膝携带的绳梯悬挂,后续数不清的夏军,沿着绳梯向城楼攀爬。
我顿时惊悚,冲上前去,下意识地用幽染去劈那绳梯,可是幽染竟然铛的一声被弹了回来。我的天,皇甫宇浩的心思,是何时变得如此刁钻,竟会用钢铁制造攻城绳梯的首端,寻常刀剑根本砍它不断。绳梯上一个夏军一边向上爬,一边面目狰狞地对我举起了连发弩。日晖下,幽染剑轻吟,我长剑在手,却抖个不停,始终不敢真的将剑锋刺入敌人的胸膛,只发狠地去劈那铁索,震得虎口阵阵痛麻,好不容易劈断绳梯一边,而那夏军依旧半悬城墙之上,手中弓弩已近在我眼前。我情急之下拼劲力气砍向绳梯另一端,却听叮当一声脆响,幽染应声而折。柔韧精致的幽染,失而复得的幽染,使我与若枫结缘的幽染,因为我乱使蛮力断做两段。幽染是一把象征爱情的宝剑,如今剑断,是一个好生不祥的征兆,我手捧断剑,惊愕伤心到手足无措,与之相对的狞笑浮上那夏军的脸。我想要逃,却忘不了自己与王都共存亡的誓言,明知道绝对不能放那夏军通关,又无论如何做不到亲手结束一个鲜活的生命。我抱着鸵鸟心态闭上眼,却听噗嗤一声,腥热的血喷溅上我满脸满身。睁开眼,方才那个志得意满的夏军如沙袋一般坠落,激起城下烟尘,胸口则多了一个碗口大的血洞,艳红的鲜血犹自从中喷薄,而他脸上还挂着来不及收回的狞笑,如鬼魅般恐怖诡异。
我回身向身后望去,若枫正利落地收回仍在淌血的长枪。再一枪刺出,却是对着那绳梯的首端,一个回拉,方才我怎么都斩不断的铁杆竟然如竹竿一般,噼啪一声断裂,绳梯上的其他夏军应声惨叫坠落。好锐利的长枪,好惊人的臂力,连钢铁都能这般轻易绞断,想到我是与若枫并肩作战,顿时催生出无数的勇气让我面对这残酷的杀戮。借着若枫的掩护,我回撤到城楼传令鼓前,用随身匕首在八只传令鼓身挖出整齐的小洞,用衣襟尽可能多地包住头脸,同时打开了葫芦。方才那夏军狰狞的嘴脸,打消了我心中最后一丝不忍,将葫芦里红褐色的结晶体小心倾入鼓身。期间丝丝缕缕的红烟泄露,但很快氤氲消散,杀红了眼的云军与夏军都没有人注意到我一个小兵的行径,只有我知道,这看似美丽的晶体与红烟会对人造成怎样的伤害。但今日的结局,不成功,便成仁,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用那下作万般的手段。
与此同时,军士在若枫的命令下,已架起了数口大锅,里面煮着滚烫的牛油。将鼓身密封妥当后,我迅速离开,和将士们一起,忍着双手的灼痛,狠心闭眼将一瓢又一瓢的沸油向城下浇去,绳梯上立刻响起瘆人的惨叫,皮焦肉烂的气味让我无数次想要逃离,可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境况下,我强逼着自己,继续用火把去点燃那顺墙而下的牛油。那绳梯只有顶端是钢铁所制,否则便太重无法携带,中端依旧是有粗麻编制,在烈火下坚持不到半刻,便纷纷断裂,灭火不及的夏军,便跟着那断了的绳梯,跌落城楼。砍杀声,呻吟声,刀枪剑戟闪动,身边的将士一个接一个倒下,城下的夏军,同样死伤无数,城楼的防守线,一次次被撕破,又一次次被弥补。若枫半步也不离开我身旁,长枪舞动,如白练一般,为我挡去漫天的流矢,挡掉刺来的刀枪,一身银甲,一点点,被鲜血染红。
越来越多的夏军登上城楼,若枫应付眼前的厮杀已经是无暇分神,而我强忍恐惧,细细地观察着总体战局战况。激战了几个时辰,双方都已经没了章法,只剩机械地肉搏砍杀,此时我军人数上的不足便成了致命的劣势。而夏军还有半数以上的军队围绕在主帅身旁,未曾投入战斗,整齐列队,一眼望不到头。我的大脑在重压下飞速地运转,粗略估计兵力人数,按照战报所言,夏军共有十八万人马攻打王城,除却前次战斗的死伤,按数字推测,今番这十余万大军全数聚集于西门,应该已经是集中了夏军几乎所有的兵力。而我军因不确定夏军会从何方进攻,所以王都仅剩的十一万人马,只能分散到各个城门驻守,以策万全。然而到了如今这种形势下,定和门的四万守军已经死伤过半,若不做出行动,不消两个个时辰,西门必破。如今我只能想出拆做东墙补西墙的法子。“若枫,我们得把城南永宁门守军调配到定和门增援!”关于军国大事,我区区一介小女子本毋庸置喙,只是事出危急,我也顾不上自己人微言轻,只管直言。
若枫长枪一抖,将又一个爬上城楼的夏军刺下城去,枪头回撤时,银白枪尖高速回旋,带出那人体内疑似脏器的暗红,血腥四溅。若枫借着衣袍,擦去枪身血水,胸口起伏,语带轻喘,回身对副将下令:“着安远门主将封华,永宁门主将封尘各率三千人马驻守城楼,余下兵力,全数开赴定和门下。传令城东守军,兵分三路,出城迎敌。着张屹川率两万人马自东门出,直击城北夏军大营,苏明孝领五千人马奔东郊十里铺,一路摇旗呐喊,佯装我军主力,一遇夏国援兵,立即主动迎敌,务必拖住夏军无力向城西城北增兵。若出城四十里仍不见夏军踪迹,则立即转战城北增援张将军。余下一万兵力,死守长乐门,增派双倍哨卡,严密监视夏军动向。”若枫军令一出,不消解释,我已知他心中筹谋。他自幼熟知兵法,领兵实战也已有几年的日子,哪里是我这看了几天孙子兵法的小女子可以比得上。
夏军将主力集中于定和门,那么其他三门便相对安全,如果按照我方才所说,只抽调永宁门兵马支援,和皇甫宇浩城下近十万大军相比,兵力相差依旧悬殊,就如同杯水车薪,而用兵之道,最忌讳这样不痛不痒的填兵,所以若枫一不做二不休,除了永宁门外,索性连安远门城防一并放弃,暂时抽调兵力增援城西,以解定和门燃眉之急。虽然城北空虚,但谅他皇甫宇浩在没有主力支援的情况下,也不敢贸然攻打安远门。城东虽传言有夏国援军,但或许只是皇甫宇浩为乱我军视听而抛出的烟雾弹。为策万全,若枫派五千精兵前往东郊十里铺,若真遇夏国援军,五千人马至少能迷惑拖延其两个时辰。这些是基本的用兵之道,让我对若枫心生钦佩的,是他直击夏军北大营的那道军令。
皇甫宇浩他,仗着兵强马壮,吃定了处于劣势的我军不敢主动出击,才敢这样不留余地地大兵压境,却不想夏军虽在定和门处强压我军,但己方亦易遭反围剿,其中利弊各半,究竟是扬长避短还是反制于人,全靠主帅阵前灵活调度。行军作战,有时难免兵行险招,而皇甫宇浩显然是低估了大云翊祥元帅宁若枫的魄力。三道军令,条理缜密,无懈可击,让我在这糟糕至极的境况中,也忍不住给他一个赞许的微笑。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的道理,人人都懂,难得的是如何灵活运用。此时两军主力于城西胶着,夏军在城北的大营定然空虚,我军前去突袭,出其不意,夏军难免会措手不及,到时久攻定和门不下的皇甫宇浩,一旦得知北大营失守,不信他会不乱阵脚。那时我守军再出城迎敌,与张屹川部两面夹击夏军,高涨的气势便可弥补兵力的不足,即使不能将夏军击退,也能重创夏军,暂保皇都安全。
随着城南城北守军集结到位,夏军攻城的速度有了减慢的趋势,但我们丝毫不敢大意,因为夏军还有起码五万人马未动,此刻正肃杀地静立于皇甫宇浩身后,如同伺机而动的狼群。我的视线牢牢锁定皇甫宇浩的一举一动,观望着他何时会下达强攻的军令。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容貌,只是通过铠甲服色的不同以及皇甫帅旗的位置才确定了他的身份。自从大战初始,他就静坐马上,既不率军冲杀,也不策马行走巡视战况,若不是偶尔扬手挥动令旗,我几乎要以为那马上坐着的不过是一具人偶。
胡思乱想之际,皇甫宇浩又一扬手,我连忙握紧掌中断剑,心跳随之加速,等待去迎战那数万虎狼之师的疯狂反扑。可是只见一个小小的勤务兵自后方一路小跑至皇甫宇浩马下,未带兵刃,将一方托盘高高举于主帅身前。远远看去,那托盘上所呈,像是杯盏等物。皇甫宇浩连脑袋都不低一下,伸手取过,举至唇边。动作悠然自得。好个嚣张的皇甫宇浩,两军对垒之时,我军已获增援,他非但不露紧张神色,还如此自在饮茶。这般狂妄,今日在这大云王城,他将为他的自负,付出应有的代价,我倒想看看,当他接到大营失守的消息,这茶还如何喝的下去。
我虽是不屑他如此自负,但是看他身后那至少五万未动的精锐之师,我的心还是忽上忽下地悬着。因为自开战到此时已有半日,而那五万军士站立远方,居然可称是纹丝不动,想不到皇甫宇浩他治军能严谨至此。除非是张屹川偷袭夏军大营得手,否则与这样一支铁军对阵,谈论输赢,实是为时尚早。但我确定的是,今日即便是天兵当道,我大云军民为保家国,必血战到底。我加深吐纳,在心中不管鼓励自己,我军一定能坚守到萧宇恒自漠北来援,一定。
可是耳畔一声嘶哑的哀嚎,无情地打碎了我心中的希望。“宁若枫,安远门守不住了,快带公主和皇上经永宁门出城,快!”显然是情势危急,那将领一路狼狈不堪地奔逃而来,不称元帅,直呼若枫姓名。
“守不住了是什么意思?!定和门在夏军主力强攻之下,都守了半日光景,而你竟然不到两个时辰就丢了安远门!”听那人如是说,连号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若枫都忍不住怒火冲天,提着那人衣领道。风吹开那人额前乱发,露出封华不甘的脸。“都是你出的好主意,调走我城北守军,岂不知夏国早有大军,就埋伏在安远门外十里处,守军撤走不到半个时辰,夏军便飞扑而至,八万精兵,对阵三千人马,发不出求援令,三千嫡系封家军,只活了我一个!”封华怒吼而出,他满身鲜红,皮开肉绽,那一身大大小小的伤足以证明战况的惨烈。
八万精兵埋伏在安远门外,那么张屹川将军的部队此刻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们还没有能力接受北门失守的事实,战地信鸽就传来又一道战报。张屹川将军领两万人马经城东绕道夏军大营后,方觉那里只是空城一座,张将军只截了些许粮草,便无奈后撤,欲经安远门回城。不料夏国大军竟然埋伏在安远门外,张将军等拼死抗敌,奈何兵力悬殊,张将军身中乱箭殉国。苏明孝奔十里铺去,也是遇到同样一出空城计,辗转至城北接应张屹川,亦在北门外路遇夏军数万伏兵,五千人马,泥牛入海。我们中计了,皇甫宇浩真正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城西,一招调虎离山,让我军陷入了死局。可我想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怎么会这样,夏国同时与东齐缠斗,另有大批部队被封雷元帅牵制在西南,哪来八万余兵从天而降一样增援皇甫宇浩?难道是天亡我大云?我瞪大了眼睛望向若枫,想从他的眼里找到答案,然而看到的只有绝望。他的身后,身着赤红色军服的云军已经越来越少,而无数褐色的人影正自从北方城楼步步逼近。
“纵然百战身死,不可后退一步!”我紧握断剑对着若枫高喊,但是极度的干渴,让我的喉头只能发出破碎的沙哑。风吹过他的帽盔,盔上红缨早失了鲜艳,本是狼狈至极的样貌,在我的眼里却永远都是那样的风姿飒飒。他冲着我凄然一笑,轻轻地点点头,我知道我虽未出声,但他已经明了我要说的话。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染血的双手划过我眉梢唇角,问的认真:“真的愿以性命来捍卫这王都么?”我看看自己已经握不住幽染的双手,嘶哑着嗓子告诉他,“是,灵洛瑶愿力战到死。”话虽如此,可我已经连刀剑都握不紧,不是拿性命来捍卫王都,而是拿性命为这王都陪葬,不是愿不愿意,而是别无选择。主帅的命,与这城池的安危相系,城破之时,就是人亡之日。而我早与他定下生死相随的誓约,如今黄泉路上,怎会让他独行?我上前一步,靠上若枫的胸膛,解下帽盔,任凭疾风吹散一头乱发。如果今日是生命的终结,能让我再抱一次若枫,我想我会带着这一抹微笑过那奈何桥。闭上眼,我感觉到他狂乱的心跳,等待着,他的双臂将我环绕,突然间,我骤觉腰间一紧,似有什么东西要把胸骨勒断,突如其来的挤压,让我不由自主呻吟出声,手中断了的幽染掉落脚下,我笑意顿时,睁眼向腰间看去,却是两指粗的草绳,一头自腰间将我紧紧捆住,另一头被眼前人紧牵在手。我惊愕失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做梦也想不到映入我眼眸的,会是若枫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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