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迫不及待地想看新婶子,问玉叔:“她家在哪啊?”
玉叔,告诉我:“她家就在这个村。”说着话,我们来到了婶子家的门前。
在村东头的一个大门口,一青年漂亮的女子正在抱柴火。听到动静,她转过头来看,一见是我们,她就撒开手,站起身来。用手撩了一下耳边的短发。笑着说:“来了?这是小飞吧?”
玉叔,对我说:“飞儿,叫婶子!”
婶子是中等身材,齐耳的短发,圆圆的脸上,细眉大眼的很漂亮。身上穿着碎花的褂子,黑色的裤子,黑布鞋,整个人显得端庄大方。而且,她笑起来,甜甜的,很好看。我叫了一声:“婶子!”
她的脸上,顿时,像蒙上了红布,马上就红了。还温怒地怪玉叔,说:“瞎说么呀?你!”
玉叔,憨笑着说:“早晚的事吗!怎么,你一个人在家啊?”
“都在家那!快进去吧!”婶子让道。
“不啦!这不是,小飞上他姐家去了半个多月,我去了一天了,才回来。再不家去,家里人该惦记啦!改天再来。飞儿,上车!”
我爬上车子的后货架以后,又回过头来看新婶子。她目送着我们,冲我摆摆手,说:“再来啊!飞儿。”
我感到她很亲切,随即应道:“哎!”......
老叔,去了邢台以后,冬天里,我们都聚在上房的大炕上睡,为的是省柴火。到了夏天里,文叔自己到西里间去睡了,我就开始跟着玉叔一起在东屋里睡。大概是因为玉叔在小队里的事情太多,又处在热恋时期。所以,每天夜晚,都是我一个人早早地就睡熟了,玉叔才回来。一天深夜,当我从梦中醒来时,听到有人在小声地说话。女的问:“小飞,跟你睡呀?”我听出来了,是未过门的婶子。
玉叔说:“啊!志春走了以后,志文一个人在西里屋睡。外屋里,就他一个跟着俺娘和彩凤睡。天太热,不方便,就跟着俺睡啦!还听人说,让小小子压压炕,将来会添小羔儿。”
婶子小声说:“瞎说。”......
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婶子又说:“你别的,让小飞听见。”
玉叔说:“他睡觉死,没事!”......
时光如同无暇顾及的河水,匆匆而过。眨眼之间,就到了年底。在全家人的共同努力下,玉叔的婚事如期来到了。家里杀了一口猪,卖了一半,留下了一半。还预备了好多的萝卜、白菜和粉条。庭院里用席子搭起了喜棚,西窗根底下,支起了炉灶。一连蒸了好几锅的馍馍。三叔,也由打邢台回来参加玉叔的婚礼。而我的爸爸妈妈来信说:......我妈刚回到院里上班,马上请假不合适。我爸还在机床一厂,他管理的食堂,有上千的工人吃饭。因为,现在副食品很紧缺。而我爸又总是能采购来东西,厂子不愿意让我爸请假离开,我爸也不愿意跟厂子搞僵了。那样,想回院里就更难了。所以,他们就不能回家来,参加玉叔的婚礼了......
玉叔成亲的当天,一大早,家里家外都贴上了红红的喜字。远亲近邻的人们,提着满篮子的馍馍和别的礼品陆陆续续地来贺喜了......再看玉叔,早早地就收拾个干净利索。身上穿着暂新的蓝色制服,脚上穿的是黑色的条绒棉鞋。新剪的分头又黑又亮,脸上原有的胡须剃的精光,一脸的喜气,特有精神,往日老气横秋的气质一扫而光。
一位堂叔,进来说:“喜车来了!快走吧!”
家族里的婶子们,喊道:“别落下么!”
大家忙忙碌碌地出了门,看着玉叔跨上了用席子扎着喜棚的车辕,赶车的大叔,摔了个响鞭“驾!”两匹扎着红花的大马,拉着大车,向村西跑去......
我和小山、小岭,以及其他堂兄弟们,预备好了炮仗,全聚在大门外,等着喜车回来。已经是寒冷的冬天。可是,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像揣着一团火似的,等了许久,也不感到冷。我们急切地盼着等着,终于,我们看到马儿欢快地拉着大车跑来。人们欢呼到:“来了!新娘子来了!”
顿时,胡同内外,发出炮仗震耳欲聋的声响......
新婶子,在伴娘的搀扶下,缓缓地走进了大门。只见她也是一身崭新的蓝制服。黑色的条绒棉鞋,头上戴着一朵小红花,脸上一团的喜气,显得更加的艳丽可爱。新婶子和玉叔,在大伙的簇拥下,来到堂前。在司仪的倡导下,先向毛主席像行了礼。又向祖先们行礼。最后,向安坐在堂上的奶奶行了礼。典礼过后,在大家的欢呼声中,玉叔,把新婶子引进了东屋的新房。
男女老少,前呼后拥地争着看新娘子。东屋的里里外外全都是人。一直等到有人高喊:“开席了!”人们才逐渐地少了。人们在酒足饭饱之后,开始了又一轮的嬉闹。大家变着法地调逗着新婶子开口。而新婶子尽管羞得脸通红,也只是抿嘴,笑着不说话。大伙直闹到夜深了,才渐渐地散去......
我和巧姑,每到白天,做完作业以后,照样与小山和小岭结伴去拾柴、拣粪。而一到了夜晚,玉叔,就到队里,去给人们记工分。文叔,在西里屋做他的功课。所不同的是,在炕上做针线活的,除了奶奶和小姑,又增加了婶子。再就是我这个旁观者。婶子,她带我很亲,吃的喝的都送到我的手里。她在每次洗头的时候,也会给我洗上一洗。还时常地塞给我三两个糖块。我想:她不把糖一次都给我,是为了让我细水长流吧!
在1973年春节前的一个傍晚,我坐在板凳上,看着婶子烧火做饭。玉叔,一阵风似的打外面回来。他一进门,就说:“飞儿,你娘来信了,她让你家去那!”
我当时就懵了,简直就不敢相信。我瞪大了眼睛,猜疑地看着玉叔。婶子,看了我一眼,又抬头对着玉叔说:“你吓俺干嘛?飞儿,你玉叔逗你那!”
玉叔,从口袋里掏出信来,递给婶子说:“你看!信在这那!上面说:‘......他们很想他。还说:过了年,飞儿,就要上中学了。该让他家去啦!所以,让他过了年以后,就跟着东村的鲁大叔回沈阳。......’”至于以后,玉叔和婶子,又说了什么,我都没听见。因为,妈妈的来信,把我引进了沉思之中:“说心里话,在老家呆了三年多了,我已经适应了这里的一切。这里的水,这里的土,还有这里的人,他们都让我深深地眷恋......而在心底里,又不自觉地想起亲切的爸、妈和一同长大的小伙伴。还真有点想沈阳,想回到爸妈的身边......可是...他们还爱我吗?...还会打我吗?......”我在走和不走之间抉择着,心里极其地矛盾着......
妈妈的一封信,打破了往日的平静。晚饭以后,小姑照例纺她的线,婶子拿起了鞋底子。而奶奶从柜子里,找出一匹崭新的布来。婶子问道:“娘,你干么?”
奶奶,一边翻弄着蓝地带橘红细条的布,一边回道:“小羔,这就要走了。东北又那么冷,让他这样走,怎么行啊?俺寻思,给他做套新的棉衣裳呢!”
婶子,一听这话,赶忙把针线绳缠在鞋底上,扔在一边。说:“娘,俺帮你弄!有样子吗?”
奶奶说:“哪有样子呀?照着单衣裳放吧!”
小姑,也停下了手里纺的线,把纺车挪到了地上,赶过来帮忙。她们比比划划不大的功夫,就裁剪好了衣料。我一看,裁剪完一套棉衣裳,连里带面竟用了好长的一块布。也难怪!因为,家织布的幅宽,大概只有一尺半宽。棉袄的袖子接的一段和后背上的逢都要用手针来缝。小姑和婶子,找来针线,往一块缝着。奶奶,又从立柜里找来棉花,连下就絮上啦!可能是我的棉衣小,也许是人多了好干活,奶奶、婶子和小姑,在当天夜里就把棉衣做出来了。当婶子和小姑,帮我试棉衣的时候,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我心想:“这样的时候,以后还会不会有。......”想着想着,我一时忍不住,就流下泪来......
奶奶,知道我都爱吃什么。所以,从第二天开始,她就和婶子,换着样给我做吃的。先是蒸呐够(音,用擦板把萝卜擦成丝,拌上棒子面,再上屉蒸熟。吃的时候,用蒜酱等作料伴着吃。),又提前蒸好了黄米面的粘窝窝。接着又磨小豆腐,煮麦碴粥等等。还早早地把过年才舍的拿出来的醉枣给我吃......
一连几天,我像掉了魂一样,没精打采的。懒洋洋的不肯出去玩,当然也不肯干活啦!有的时候,刚刚去拿筢子和粪筐想出去干点么。又被奶奶和小姑她们给制止了。
一天晚饭后,小山、小岭和几个堂兄弟,来家约我,去村前看电影。开始,我还不想去,禁不住奶奶、婶子和小姑的劝说,我才跟着他们走出了家门。
农村放电影是有数的。特别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每次放电影,都是在村前学校的西头。银幕挂在大树上,两侧都能看得到影像。孩子们,兴奋地奔跑着打闹着。我倒没有像以前那样,跟别人打闹,无聊地想在湾里的冰面上,打个冰哧溜。也没注意到前面有个没冻实成的冰窟窿。刚刚助跑了两步,“噗哧!”我的一条腿就插进冰窟窿里去了。摔倒的我,正在往起爬的时候,大我一、两岁的堂哥小光和小明看见了。他们俩立即跑上来帮我,并且,陪着我回到了家里。
奶奶,可是吓坏了。她一边从新笼火,一边怪我说:“你怎么不小心着点呀?快把棉裤脱下来,用火烘一烘。这要是冰窟窿再大点。你要整个人掉进去,......俺们可咋办那?”
婶子走过去,接过奶奶手里的棉裤,说:“娘,给我吧!”
炕上纺线的小姑,为我拽了床被子,盖在我的腿上。还替我气不过地骂道:“这是谁家呀?这么孬!凿么子冰窟窿呀?赶明个儿,我就去骂他去......”
灶前的婶子,那圆圆的脸儿,映的红红的美极了。她微笑着说:“你一个十七大八的妮子,骂大街。不怕让人家笑话啊?咱往后加小心就是了。对吗?飞儿!”
“对!”我很窝火,也在心里大骂凿冰窟窿的人。可是,一看总是待人和善的婶子,我还是大声附和着。
小姑,装作生气的样子,怪我说:“你个没良心的!”说得我们大家都笑了......
事情总是那样的怪,急切盼望的事情,总是姗姗来迟,或者干脆不来。不想让它来的事情,又总会如期而至,甚至感觉来的是惊人的快!熟话说:“年节好过,平常日子不好过!”
初五那天的下半晌,堂叔、堂婶和所有族里的兄弟姐妹们,陆陆续续地来为我送行。他们拿着煮熟的鸡蛋。还有花生、绿豆和大枣等等一些特产,一定让我带给沈阳的爸爸妈妈。五奶奶家的大婶子,特意为我做了一件大棉袄。说是:“越往北走越冷,穿上这里表三新的大棉袄,就不会冷了。”叔叔和婶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走一趟不容易。再家来,还不知道到么时候。以后,你长大了,就个人家来。家去了,代我们给你爹你娘问好?让他们抽空家来看看......”
第二天的早晨,全家人吃过饭以后,我们一起走出了家门。奶奶、婶子和小姑,为我整理了衣裳,又嘱咐了许多的话。玉叔和文叔,分别载着我和行李上了路。在我们走出一里多地以后,我回头想再看一看老家。这时,我发现到奶奶、婶子和小姑,居然还站在寒风里,在那儿注视着我们。她们看见我回头之后,向我挥动着手臂。我也抬起手,向她们挥动着。虽说,我当时没有流泪。可是心里,却极其地难受,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我心想:“走啦...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够再次回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