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过小梅坳口后,继续向北往东颐湖方向疾驰,车轱辘摩擦地面的声音单调而烦躁,一路上似要把人心都沁出了血来。
在翻过一个高高的山岗后,杨不武已隐隐听见秋风拂动水面的荡漾声,东颐湖已经不远。
“不武,快进来!”
夜色被木大元悲怮的哀呼声划破,杨不武赶紧停下马车,转身钻进车厢。
不大的车厢里夹杂着一股血腥与尸臭的味道,满脸泪水的木大元紧抱着气若游丝的木三,归婶和福伯挤坐在旁边,不住地叹气。
昏暗的油灯下,此前一直昏迷不醒的木三微微睁开双眼,原本面若纸色的脸庞竟有了些异样的酡红。
众人心中已是冷了半截,都明白这是人将死时回光返照的征兆,他身中鬼符爆炎,又被封一平的毒剑所伤,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杨不武急忙挑了挑灯芯,车厢里霎时间明亮了许多,他将油灯靠近,让木三能感觉多些光明。
“木三叔,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们都在。”他贴近木三的耳朵说道。
木三气息奄奄的点头,恍惚的视线缓慢地移动,先看了归婶和福伯一眼,再看了看杨不武,目光最终落在了木大元身上。
“大元不要难过,我十六年前就该死了,多活了十六年罢了……躲不过终究是躲不过,能看到你长这么大我已满足。”木三低声说道,神情中尽是欣慰。
木大元泪如雨下,“爹……”
“记住,你我本姓穆,是南林行省平湖郡穆家庄人氏,是前朝大魏国折冲大将军遗下的一脉……但我们不是魏逆,是被人陷害的,只因一口灵脉……”木三嘴角抽动,眼中露出不甘之色。
“爹,你放下心,我将来一定会查个清楚,还穆家一个清白!”木大元沉声说道。
“不要想着报仇,先活下去……”木三微微摇头,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你性格和我一样,鲁钝有余,机变不足,日后凡事都需三思而后行,凡事多和不武商量……”
“我是灵修者,一直未跟你说,但想你早已猜到,我这一身功法太过浅薄,传授给你只会害了你……”
木大元哽咽着点头。
木三吃力地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怀中,木大元知道其意,急忙伸手在他怀中摸索,找出了一面凝脂般光润的龟型古玉。
“这是穆家自古传下之物……你要好好收起……”
木大元握着古玉,“放心吧,爹。”
木三又看着杨不武,说道:“不要灰心,一定会有峰回路转之时……铁臂剑门应试之期就在明年二月,你们俩同去应试,不要耽搁了……”
“放心吧,木三叔,我不会放弃的!”
杨不武知道木三所指的是自己天生残脉之事,实际上他早已从最初知道这个病症时的彷徨中走出,而经历了这场变故,他在潜移默化中变得更加坚强,他必须残脉再续,他必须变得更强,他必须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木三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散乱,“你们从小长大,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今日就在我和归婶面前结为兄弟,灵修路上艰难,你们需相扶相帮……”
归婶听了这话,在旁点了点头。
杨不武与木大元相视一望,实际上他们心中早已将对方视作兄弟,二人当即跪下,当着木三和归婶的面,立下兄弟之誓。
“我木大元与杨不武结为异性兄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我杨不武与木大元结为异性兄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木三脸上尽是欣慰,似乎没有了任何的遗憾,他的脸色变得像寒霜一样发白,木大元与杨不武能清晰感觉到他体温的渐逝。
他微微颤颤地抬手,指了指季清水与莫直的尸体,努力地用最后的力量说道:“将我们三兄弟葬在一起……有路,兄弟一起走,兄弟们等我,我来了……”
木大元悲痛欲绝。
杨不武凑到木三的耳廓边,大声说道:“放心吧,木三叔!”
木三的眼睛完全浑浊了下来,微长着嘴巴,却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一阵寒风拂来,将门帘吹地劈啪作响,众人悲痛的脸庞在摇摆不定的烛火下,显得愈发晦暗。
按照轩辕历,过了轩辕节就是立冬,今年的这个冬天注定要比往年更加寒冷一些。
……
……
东颐湖的冬晨薄雾缭绕,霜天把远水近山衬托得愈发静穆。
琅环岛上,距那座琅环胜境牌楼不远处的一座半山亭里,一袭白衣的贺兰云裳扶着栏杆,抬首远望。
恬淡的晨曦轻轻地穿过斗拱,洒落在她宛如神仙妃子的容颜下,越发衬托地干净清爽,然而她舒长的睫毛下,本如水般清澈的眼眸此刻却似一洼幽潭。
她的视线中有一只小舟,正往兰芋岛方向驶去。
这些天来,她一直都沉浸在忧伤的情绪中。
她很不明白为何世间会有那么多纷争和杀戮,为什么人与人之间就不能和谐相处,一件十几年前的旧案,就可以将手无寸铁的百姓视为草菅,将一条紫石街焚为废墟,那些屈死的冤魂都是爹生妈养,凭什么就能将死亡强加在他们的宿命中。
这种情绪如果用世俗的认知来判定就是很傻很天真,不过,只要是见过贺兰云裳的人恐怕就不会有这种想法,而会认为像她这样的人就应该拥有这种情绪,才配得上这没有一丝烟尘气的容颜和品格。
小舟在贺兰云裳的眼瞳中渐行渐远,消隐在薄雾中。
舟上载着杨不武、木大元和归婶,今日正是莫直三人的头七忌日,他们正要前往兰芋岛祭奠一番。
七日前的那日夜里,杨不武驾着马车来到了东颐湖畔的一间不起眼的石屋,找到了曾经带他去琅环岛的那位中年渔夫。
当夜,他们就到了琅环岛,并在贺兰夫人的安排下住了下来,不过因为琅环小筑的门规,并没有允许将莫直三人葬在琅环岛,而是在兰芋岛上另修了三座坟茔。
“云裳!”不知何时,贺兰夫人也来到了半山亭。
“娘亲!”贺兰云裳应了一声,脸上的情绪却丝毫没有改变。
贺兰夫人牵过她的手,将她搂在自己肩头。
贺兰云裳抱住贺兰夫人的腰,脸上尽是伤感。
“傻孩子,你又在瞎想了。”
贺兰云裳蹙着眉头,抬头看着母亲,问道:“不武哥他们真不能留下吗?”
“归婶和福伯留下已经是破例,因为他们是普通人,但不武和大元不行,家族的祖训你是知道的,灵修者决不能留在琅环岛上,他们在岛上住了七日已是以往不曾有过之事,明日一早他们必须离开。”
“铁臂剑门路途遥远,应试之期又在明年二月,他们早日出发上路,就不会耽误了应试的行程。”
贺兰夫人看着贺兰云裳的眼睛,目光中有万般怜爱,却又含着不容有一丝商量余地的威严。
贺兰云裳失望地低下头,她当然知道这个祖训,知道这个结果不可能改变。
贺兰夫人目光中闪过无数情绪,认真说道:“我们避居在此的原因,你是知道的。”
贺兰云裳点头,但还是不解地说道:“难道世间所有灵修者都是坏人?”
“人心是世间最幽暗难测的东西。”
贺兰夫人长吐了一口气,脸色骤然变得严肃起来,轻轻按住贺兰云裳的肩头,直视她的双眼,“你一定要记住,世上最危险的是人心,你看那三位长者是如何死的,你再看典籍中记载了多少玩弄人心的典故。”
“防人之心不可无。”
贺兰云裳似懂非懂地点头,沉默了数息后又关切问道:“娘,不武哥的病症真的不要紧吗?”
贺兰夫人别过头去,看着远方。
“不要紧,我和陆公都看了,他的身体是有一些关隘,但不是太严重,若能在灵修上有所进益,就能治愈,所以他若是留在岛上反倒是耽误了他,去铁臂剑门应试是不错的选择,说不定会有一番际遇。”
“那就好!”
贺兰云裳长吁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看着兰芋岛的方向,眉头也有些舒展开来,似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石头。
贺兰夫人也望着兰芋岛的方向,但很快又收回视线,看着贺兰云裳的侧脸,微生出些难以言状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