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钰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是望向曲烟烟的目光却有着无法掩藏的忧虑。沉默了好久,方自嘲地笑了笑,道:
“你要做什么,我不会问——大概问了你也不会告诉我?既然已经到了这牢笼里了,再说什么都是无用,只希望你能样样考虑周全,处处唯求自保吧。我说过的话永远算数,我依旧是你的耳朵和眼睛。你希望我做的,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尽力替你去做好。”
曲烟烟心中有丝丝缕缕的暖流缓缓淌过,一颗心似乎被和煦的秋阳包裹着,莫名的感动中又夹杂着些许感伤。她看着他,冲口而出:
“罗钰,对不起。我……”
这是她第一次郑重地称呼他的名字,认真而温暖。可是喉咙里有东西哽住,却是说不下去了。
罗钰似乎受到了震动,身子微微一僵。他有些不太确信地抬眸去望她,眼底隐隐有明亮的火花闪动。但也只是一刹那间,他便果断地掐灭了它们,硬生生转头望向了窗外,淡漠地一笑,道:
“不必说对不起,更不必说那个谢字。人生来而有命数,或许前世我欠了你的,你又欠了那位皇上的,根本没有道理好讲……呵呵,就这样罢。”
曲烟烟垂下眼帘缄默不语。
她很想告诉他,“这世上还有一个叫‘翠翠’的姑娘,前世准定也是欠了你的!你可知道?”
车厢内,两个人默然相对,一个望着窗外,另一个低头沉思,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只闻马蹄得得,三辆车径自朝着城东驶去。
从教坊司出来,已是正午。
罗钰抬头看了看日影,道:“已经过了晌午了,你也饿了吧。不如先找地方吃了饭,再去替你那皇帝办差事?京城里倒是比你乡下的家乡热闹些,好容易出宫一趟,也可以顺便逛逛——下次再想出来,就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这机会浪费了可惜。”
曲烟烟满心惦记着要替明渊寻医问药,哪里有这些心思,因踌躇了片刻,方微笑道:“我倒还不饿,先办差吧。我看前边就有一家大药铺子,你把我放在那儿,你自己先去喂肚子,吃完再来接我就行啦。”
罗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微黯,却也并不说什么,只淡淡地吩咐车把式:“永盛泰药铺。”
他既不问她去药铺究竟办的什么差,也不去吃饭,一切皆不闻不问,只是命车夫将马车停在永盛泰外面,自己就在车里坐等,沉默而忠实地尽着一个侍卫的职责。
曲烟烟几次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转身迈步进了药铺。
柜上的伙计迎了上来,曲烟烟也不跟他多话,直言“我是疑难的症候,还是请大掌柜给看看吧”。
小伙计见她不过一个单身的女子,穿的朴素,口气倒不小。刚要婉言谢绝,却见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轻飘飘地递了过来。
伙计吃了一惊,连忙闭了嘴,换上一副殷勤的笑脸,毕恭毕敬地道:“是。我们掌柜的在后堂,姑娘请这边走,小的这就带您进去。”
到了后堂,见那掌柜正聚精会神地伏案看着医书,六十多岁的年纪,乌发童颜,颇有华佗的风骨,一见便觉安心。
曲烟烟从怀中摸出一只西洋玻璃瓶,里面装了半瓶昨晚王喜贵进上的参汤。
“老掌柜请先瞧瞧这个”。她将瓶子轻轻放在了掌柜手里。
掌柜的将瓶塞打开,先嗅了一嗅,神色就有些不对。他惊诧地瞧了曲烟烟一眼,举起那玻璃瓶对着日光反复看了几遍,又取来一只茶盅,将其中参汤倒了半盅出来,小心翼翼地品了半日,脸上忽然勃然变色,向曲烟烟声色俱厉道:
“这种损人子孙的缺德玩意儿,你拿给老朽看,是什么意思?!”
曲烟烟心中既惊且怒,却又有了两分踏实,于是定了定神,向掌柜的福下身去,温言道:“请老掌柜指教,喝了这参汤很久的人,身子还能痊愈么?子嗣上面……还能有希望么?”
掌柜的见她问的诚恳,并不是害人的意思,脸色方渐渐缓和了下来,捋着胡须道:“苦主是你什么人?”
曲烟烟便将早就想好的说辞不急不徐地缓缓道出:
“是我家老爷。家老爷有一妻一妾,我是妾室的婢女。大妇无宠却有三个嫡子,姨娘有宠却无子。我家姨娘年轻却几年未育,心里生疑,疑心夫人每日奉给老爷的参汤有问题,特命婢子来找有好医术的大夫给瞧瞧。刚您老人家过了目,果然是这汤的问题吧?”
从来大户人家的后宅,龌龊阴损的勾当极多,开药铺的掌柜们早就见怪不怪了。加上曲烟烟一篇话编得滴水不漏,这老掌柜也并未多心,只皱了眉摇头叹气:
“老朽实在不想管这等破事。若说了实情,只怕你家老爷就要休妻;可若不说,你家夫人又实在过份,不过为了份家业,简直人伦都不顾了!这等损阴德的勾当,老朽既是医者,遇到了就不能不理……我说给你,你回去只别说是从老朽这里得的消息就好。”
曲烟烟当然满口称是,又从袖中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放在案上。掌柜的只作没看见,脸上神色倒是越发缓和了。
他先是细细询问“苦主”的隐秘之事,曲烟烟哪里禁得住他这么问,顿时满脸红涨的几乎要滴出血来。待要不说,明渊的身子如何调理?此番出宫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只得把牙一咬,眼一闭,低着头忍耻说了些许。
小妾之婢与妾室同侍一夫的也是常见,这掌柜也不以为异,一边听一边凝神思索,然后低了头在纸上缓缓写了方子。写了又改,反复斟酌,添了几味药,又去掉几味,足用了半个时辰方才写完。
曲烟烟见他如此用心,知道是那二百两银票起了大作用,心中欢喜,忙仔细收了药方,道:“按您老说的,照这方子抓了药,吃过八服就可望痊愈了么?”
掌拒的捋着胡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道:“老朽先妄自揣测一番——你家夫人在家中必是一言九鼎,跋扈得很吧?”
曲烟烟抿了抿嘴:“老先生何以见得?”
掌柜的冷笑:“若是找正经大夫开的方子,她这药不是这么个配法。既是诚心要致男主人绝育,若是败露了还了得?方子上必会做得隐秘,细水长流,不露马脚才是。可你瞧瞧这参汤,你家夫人借着这人参味道浓重,似是没按方子的剂量来,竟私自添了几倍的药量进去,便是普通人只要细心些,也能渐渐觉出不对来。所以我说你家夫人跋扈,竟似是没把你家老爷放在心上,毫无忌惮之心啊!难道是她娘家势大,便是东窗事发了也无惧么?或是你家老爷有把柄攥在那恶妇手里?按你刚才所述你家老爷的情形,并没有完全萎靡不举,应该是你家老爷选择忍气吞声,虽然发现了也不敢声张,只是自己偷偷地只饮了十之一二而已。所以,他目前倒还没有伤及根本。按我的方子,八服药调理下去,也就大好了。只是老朽替你老爷焦心,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啊!”
老掌柜说着说着,倒把自己气了个半死,撑不住拍案大怒道:“这等恶妇,怎还不休了她?!”
曲烟烟默然低头,心里苦笑:“若是能休,还等到现在么?
从永盛泰出来,曲烟烟只觉得心里大为松快。怀里揣着那张药方,简直就似捡了块稀世珍宝一般,脚步轻得象要飞起来。
人一轻松了就觉出饿来,一抬头见太阳已略微偏西,这才想起还没有吃午饭。在药铺里竟已待了将近一个多时辰了。
她望望一直静静等在对面的那辆青帷马车,心里有点愧疚。
举目向大街上踅摸了一圈,见药铺旁边有个卖烧腊的铺子,连忙过去买了两只烧鸡,一只熏鹅和几张面饼,拿篮子装了,忙忙地提着回到马车上。
“对不住,让你饿着肚子等了这么久……”她含笑向罗钰道,一边将篮子递了过去。“你先垫巴一点,待会你挑一家好馆子,我再请你好好吃上一顿。”
罗钰接过竹篮,低头一样一样仔细看了半天里面的吃食,扬起脸微笑:“这就很好了,还去馆子做什么?”说毕,立刻撕下两只鸡翅膀,递了一个给曲烟烟,另一个已塞进自己嘴里满足地大块朵颐起来。
曲烟烟见他吃得如此香甜,心里也欢喜,便将自己那个鸡翅膀也递到他手里,抿嘴笑道:“哪有淑女抱着这油腻腻的东西啃的?你是存心让我丢人么?我看还是你都代劳了吧。”
罗钰也不客气,果然接了过来,风卷残云地又下了肚。这才瞟了曲烟烟一眼,似漫不经心道:“你这么高兴,连笑话都肯讲了,看来你家皇上交待的差事办得不错?”
曲烟烟只是抿嘴笑,并不接口。
罗钰便也不再问,自己出了会神,忽道:“离关城门还早,我想去一个地方看看。你……可愿和我一起去么?”
曲烟烟一心只想早早回宫,恨不得立刻就把抓来的药给明渊服下才好。可看着罗钰略带希冀的目光,又不忍拒绝。想了想,微笑道:“是什么地方?很要紧么?”
罗钰低下头,沉默良久,方缓缓道:“是……我出生的地方。”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