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连着一个多月滴雨未下,即使已经到了后半夜,依然一丝风都没有,直把人热得死去活来。
村西冯家那间低矮的土坯屋子里,一炕上挨挨挤挤睡着四个女人。屋子狭小,又是关门闭窗,简直闷热得如同蒸笼里蒸着四个人肉包子。
曲烟烟躺在最中间,身上的粗布衣衫早被汗水浸得精湿,象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胳膊腿儿被乡间的毒蚊子叮的满是红肿的大包,就没一处好地方,奇痒难耐。
她在半睡半醒中热得七窍生烟,渴啊,热啊,难受啊!迷迷糊糊地就高声叫起人来:
“细柳,拿冰来!墨荷,打扇!”
地铺竹席上影影绰绰睡着一个人,此时被她的声音惊动了,一骨碌爬了起来,恶声恶气地咒骂道:
“打扇?打你娘的扇!你当自己是皇后妃子呐?!老娘这儿刚睡着,就被你这个小贱货给吵醒了!你他娘的也别在那儿挺尸做春梦了,赶紧滚下来给老娘打扇是正经!”
是个苍老而凶狠的女声。
曲烟烟迷迷怔怔地睁开眼睛,眼神里尚带着一丝茫然。闷热的斗室中,触鼻而来一阵阵浓郁的汗酸味儿,令人张口欲呕;再摸摸身下那粗糙的破草席……她腾地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
暗沉沉的屋子里,隐约能看见一个瘦削的人影正坐在地下的竹席上,冲她厉声斥骂着:“叫你下地给老娘扇扇子呢,你聋了还是哑了?!再这么直眉瞪眼地瞅着我,眼珠子给你抠出来!”
这一下,曲烟烟彻底清醒了。
是了,这里不是她富丽堂皇的栖秀宫,她也不再是尊贵的淑妃娘娘。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淑妃楚云萝,已经在她十八岁生辰那天,莫名毒发身亡于自己的寝宫内。谁料一缕芳魂爱恨纠结,不肯就去,竟借尸还魂,缠绵重生在了这个昨日刚咽气的曲姓庄户人家的女孩子身上。
如今,她的名字叫曲烟烟,本是这冯家花钱买来冲喜的小媳妇,不过,那等着冲喜的痨病鬼还没等到拜堂就一命呜呼了,所以她现在应该算是个……小寡妇?
地铺上对她喝骂的女人是她现在名义上的婆婆冯高氏。此刻,那老女人仍然在用各种不堪入耳的肮脏字眼儿骂着她——“小娼妇”,“下贱坯”不离口。
这一回,曲烟烟没有再象昨晚初次苏醒过来时那样惊怒交加——高贵和倔强在这群下等的乡下粗鄙女人面前没有任何用处。鞋底子左右开弓抽在脸上那火辣辣的痛,昨天她只尝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
放下贵人的身段,沉默和顺从会少受些皮肉之苦——这是她重生到这一世后学到的第一件事。她的大仇还没有报,她挚爱的人还在那深宫内思念着她。她得忍耐,她必须忍耐。
曲烟烟咬着牙,紧闭双唇,摸黑下了地,从炕尾拿起一柄破蒲扇,一声不吭地半蹲在地上,给冯高氏打起了扇子。
精瘦的老女人四仰八叉地重新躺下,又恶声恶气地骂了些杂七杂八,架不住瞌睡来袭,渐渐的把声音低了下去,终于又响起了如雷的鼾声。
曲烟烟听着这老婆子喉咙里发出的母猪一般粗鄙的鼾声,简直恶心得要吐出来了。她强忍着又继续给她打了一会扇子,直到确定屋里所有人都睡熟之后,这才慢慢停了手。
屋子里闷热难当,夹杂着汗臭馊味儿,让她一刻都无法忍受。侧耳听了一会,远远近近寂无人声。于是她放下扇子,小心翼翼地拉开屋门,悄悄地走到了院子里。
屋外仍旧是酷热难耐,但好歹比屋子里要强一些。大门从里头上着锁,钥匙常年被冯高氏贴身掖着,想要跑出去是不太可能——况且她刚重生到这一世,两眼一抹黑,也根本茫茫然无处可去。
曲烟烟站在这个陌生而杂乱的小院子里,抬头望着昏蒙的夜空中那一轮微微发红的圆月,瞪大的双眼空洞而干涩。
直到现在,她也不明白自己究竟算是活着,还是死了。
她还清楚地记得,上一世,七月初十那天是她的生日,皇帝在御花园摆宴为她庆生。席间,御膳房送来解暑的百合绿豆汤,别的妃嫔宫人饮过后都无恙;唯独她,七窍流血,毒发身亡于自己的寝宫内。
再睁开眼,已是天翻地覆,换了人间。
曲烟烟一声不吭地站在树影里。晦暗不明的月光下,她低头看着脚下自己那抹淡淡的影子,只觉得诡异横生。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前世究竟是死在了谁的手里呢,这血海深仇,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好在,她仍然是重生在了当世。自己死的那天是庆元二年七月初十,昨晚从这冯家人嘴里得知,今天是七月十七,前后不过差了七天。除了换了一个躯壳换了一个身份,这世上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她还有机会。她一定要想办法回宫,找出害死自己的凶手,报仇雪恨.
咬了咬牙,曲烟烟睁大眼睛环顾四周。
这个狭小的院子还没她栖秀宫一间厨房大。原本一共四间土房,上个月一场暴雨冲塌了两间,冯家的男人们忙着给村里财主家扛短工,顾不上垒新屋,是以眼下这冯家八口人全部塞进了硕果仅存的剩下两间屋子里。男人挤一间,女人挤一间。
一丝风都没有,地上象下了火,连吸进鼻腔里的空气中都仿佛蹿着火星子。曲烟烟浑身上下被汗水湿透,那件破旧的靛蓝粗布裙子腻乎乎湿答答地紧贴在身上,头发也一绺一绺粘着头皮,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馊了。
生于世家名门,自幼就深受“德,行,工,容”教诲的的淑妃楚云萝,她宁可饿上三天,也无法容忍自己身上如此污秽(虽然这个身子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那些新愁旧恨暂且先咽进肚子里,眼下,她迫切想要一盆干净的清水清洁一下自己,哪怕只是洗把脸也是好的。
院子的西墙根,有一间简陋的灶房。昨天,她初次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挨了冯高氏一记窝心脚之后,被赶去那里烧火做饭,所以她知道灶房里有一只水缸。她想趁这夜深人静之际,到那儿简单擦洗一下。
轻手轻脚进了灶房,那两扇破门年头久了,一动就会吱吱作响,不敢用力,只能虚虚掩了门。曲烟烟摸着黑寻了个破瓦盆放在灶台上,从水缸里舀了两瓢水,把贴身掖着的一块手帕子在水里沾湿了,仔细在脸上擦了两把。
清凉的井水给她带来了些微的惬意。侧耳听了听,万籁俱寂,包括冯家在内的整个村子都仿佛已经陷入了沉睡之中。曲烟烟便将领口微微敞开一些,索性用手帕子把脖子和前胸上的汗也擦了擦。
手顺着脖颈往下滑,又一次摸到了最里面穿着的那件贴身小衣。那衣裳自然是这身体原主之物,非绢非绸,触手微硬,以淑妃娘娘的见识之广,一时竟不辨那是何种衣料织成。
不过也无暇多想。虽然夜深人静,但这里毕竟不是她曾经的栖秀宫,可以尽情地沐浴更衣,也就只能点到为止了。曲烟烟挽起袖子,又飞快地洗了洗手和胳膊,就准备悄悄潜回到西屋里去了——万一被凶神恶煞的冯高氏发觉,说不定又会招来劈头盖脸一顿好打。
眼下她人生地不熟,衣食无着,走投无路,只能暂且在这冯家忍耐着。待熟悉了周遭的境况,再作图谋也不迟。
然而,变故总是发生在瞬息之间。
曲烟烟背对着房门,刚系好领扣,忽觉颈后一阵凉风,猛不防背后突然伸过来一双健壮的手臂,一把就把她整个人箍进了怀中。曲烟烟完全没有防备,大骇之下,由不得“啊!”地发出一声惊叫。
不过她这声惊叫还没来得及喊出口,背后那人已将她轻巧地反转了过来,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自己火热的嘴唇封住了她的嘴,把她那声惊叫淹灭于无形,只剩下喉中一声含混不清的呢哝。
曲烟烟在猝不及防之下,猛地被人搂进怀中强吻,大惊,大怒,大骇之下,百般挣脱不开,下意识地狠狠一口就咬了下去!
那人在黑暗中发出一声闷哼,急忙松了手,同时痛苦地捂着嘴,尚不忘竭力压低了声音,愕然道:“烟烟你怎么了?!是我啊,我是罗钰……”
曲烟烟原本以为这恶徒是个梁上君子,趁着月黑风高摸进院中行窃,趁机轻薄于她,所以一挣脱开来就想大声呼救.及至听见那人低低地说出这句话,她急忙硬生生闭住了嘴。
听口气,这个登徒子和这身体的本主倒象是有私情的样子?!那倒不能莽撞了,以免露了马脚……
此时,曲烟烟的后背已经抵住了灶台,退无可退。她紧闭双唇,一声不吭地站在黑暗中,右手缓缓背到身后,从灶台上摸到一把菜刀,悄无声息地攥在了手心里。
嘴里有些甜腥的味道,粘粘的,是血。刚才那一口咬得够狠。也不知天杀的那厮嘴唇被咬掉了没有。
闷热,云层很厚,暗沉沉的,仿佛就压在树顶上。月亮被厚厚的乌云遮挡着,只些微洒下几缕晦暗的微光。借着窗纸上透进来的那点光,曲烟烟依稀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壮硕的年轻人,个子高高的,肩膀宽宽的,蜂腰阔背,虽然衣衫破旧,但眉眼轮廓居然很是俊秀。
她依旧一声不吭。因为紧张和警惕的原故,浑身每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攥着菜刀的手心里也沁出了一层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