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如此喊了几声,却毫无回应。
白昙心里奇怪,派人上下搜船,须臾之后,便听有人在二层的船舱内大呼:“教主,不好了!”
几个人闻声而去,沿着楼梯一上二层,推开舱门,一股血腥味便扑面而来,再定睛一看,地上正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身形魁梧,头戴毡帽,不是索图是谁?他已被开膛剖腹,五脏六腑全不翼而飞,身躯近乎断成两截,死状像是被什么野兽活生生撕开啃噬过,极其凄惨。
“是那蛊人,那蛊人来过!”弥兰笙惊道。
白昙心里一悚,昨夜他便睡在底下,却毫无察觉。这船上又有好几个高手,索图身为坛主,亦身手不凡,那蛊人却如入无人之境,将他残杀,吞食了部分尸体,竟一点也未惊动其他人,实在有些玄乎可怖。
“果然传说不假,那蛊人如鬼似魅,来无影去无踪,令人防不胜防。他既是为伏麟而来,一定还潜藏在这附近,伏鹿想必也来了。”
白昙道:“想来姽鱼儿昨夜不见,也不是巧合,她许是看见了伏鹿才追出去。来了正好,那日我见了,人骨念珠就在伏鹿脖子上。”
“白教主倒突然对人骨念珠挺上心的嘛。”弥兰笙深深看了他一眼,他是搞不懂,小妖孽既然对他师尊当年的事那么好奇,为何要弑师呢?
“在下丑话说在前头,人骨念珠乃我门圣物,不容他人染指,即便白教主助在下从伏鹿手上将圣物夺了回来,圣物也只可经长老之手借你一用,切莫存有贪欲,否则就算当了武林霸主,也为天下人不耻。”
白昙被他一激,冷哼一声:“你把本座想成什么人了?本座只对武林霸主之位有兴趣,圣物不圣物的,在本座眼里就是一坨狗屎。”
“你!”弥兰笙怒目而视。
“哎,白教主与门主所言都太过。”萨满老巫插嘴道,“老朽相信,白教主性情耿直,高瞻远瞩,绝非背信弃义之人。老朽唯愿日后浮屠教与曼荼罗门还能百年交好,互为盟友,携手并进。”
“还是前辈通透。”白昙笑了一下,能活多久,他不怎么在乎,只在乎活的时候够痛快够风光,不留遗憾,人骨念珠是能让人死而复生,世人求而不得,可他却不想再重活一次。他举起三根手指,“我白昙在此立誓,绝无觊觎人骨念珠之心,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天际真得隐约传来一串雷鸣。
接着狂风大作,乌云密布,一场暴雨似乎便要轰轰烈烈的喧嚣起来。
离无障心尖一绞,猛地握紧了拳头。
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师弟,你可知,你还哪有命不得好死?
若真要受天谴,真要被天下人不耻.......那个人也不会是你。
吩咐人处理掉索图的尸体,白昙便转身走下楼梯,来到伏麟所在的舱房。病弱的少年已被清洗过一番,躺在榻上,身上穿着他的衣袍,因着体型差不多,也还算合身。他闭着眼,睫毛不住颤抖,胸膛起伏得异常剧烈,好像睡梦中有巨大的恶兽在逼近,令他恐惧至极。
白昙看他此般模样,心里竟涌出一丝怜意,顺手替他盖上了被毯。
他虽有意将伏鹿这儿子当作人质,却无意伤他,更不想如此折辱他,尤其是此般不堪之事......
手不经意拂过少年皮肤,感觉十分之烫,白昙蹙了蹙眉,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发现他果然是在害热,便从旁边桌上的酒壶里取了些酒水,将一块丝帕浸湿了,轻柔地擦拭起少年滚烫苍白的脸颊来。
擦了没几下,他便感到的袖摆被一把扯住了:“你.......”
少年抖了抖眼皮,睫毛下露出无神的眼底,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一下,发出一丝细若蚊吟的声音,几乎淹没在外面的雷雨声里。
“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
似乎怕他听不见,少年又竭力提高了音量。
“叫人这般折辱小王,现在又对小王如此,你以为小王会感激你么?”
白昙收起丝帕,站起来背过身去:“又不是本座下的命令。”顿了顿,又道,“再说,那人也被你的蛊人杀了,他好歹是我教坛主,他犯了错,你的蛊人杀了他,本座也不跟你计较,你还想怎么样!”
“不跟我计较.......你给我记着,”少年颤声道,轻咳了几下,竟笑了起来,“我爹爹疼我得很,定不会轻饶了你!”
白昙斜眼瞧他,忍不住反问:“疼你,还把你做成蛊母?”
少年笑完了,用袖子擦了擦嘴,“你懂什么!成了蛊母,我便是爹爹最厉害的武器,他以我为荣,亦离不了我。”
白昙听这话里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暧昧意味,不禁有些讶异,心下犯嘀咕,这般的语气,不像寻常的儿子依赖父亲,倒似是畸恋一般。
担心伏麟这会醒来将蛊人与伏鹿都招来,白昙又回身点了他的睡穴。
走到甲板上时,雨已停了,天色却仍是阴沉沉的,犹若夜晚。
湖面上不知何时弥漫起了一层雾气,远远望去,雾中有零零星星的灯火在闪烁,越来越多,有燎原之势,显然是不少船只正朝岸边驶来。
白昙眯起眼,是其他门派的人也来了么?
弥兰笙走到他身旁,从袖间取出鹰眼镜朝湖面观望了片刻,心里一沉:“白教主,我们最好先上岛。你名声不好,又被伏鹿悬赏人头,武林中不少人把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上了岛进到六道轮回阵内,反倒安全些。过了六道轮回阵,进了藏龙城,城内便有维序的'觉者',想对你不利之人,也不会轻举妄动。要打,也只能光明正大的上擂台。但若在这里,他们便可群起攻之。”
白昙哦了一声,问:“何为'觉者'?”
弥兰笙听他似乎毫不担心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反倒好奇的发问,又诧异又好笑:“觉者,便是活佛。这藏龙岛几百年前乃是一些天竺僧侣禅修之地,这些僧侣一生清心苦修,从未出岛,成了活佛,肉身不腐不灭,尚保有生前意志,一直守护着藏龙城。谁能入到城中的帝释天神殿,登上帝释天头顶取得一枚佛舍利,觉者们便听命于那人,将那人认作帝释天,尊他为佛主。”
“原来如此。”白昙摸了摸心口,暗忖,难道他从巫阎浮心脏里挖出来的这颗血舍利,就是他当年登上武林霸主之位时取得的佛舍利么?
那岂非他一入藏龙城,那些觉者便会听命于他?
他摸了摸下巴,若有如此轻易,那便太没意思了。
“看来,白教主胸有成竹啊?”弥兰笙忍不住问道。
白昙捂住嘴,才意识到他把心里想的竟脱口而出了,便笑道:“那是自然,本座武功如此之高,怕谁不成?在楼兰,本座也与伏鹿交过手,他根本不是本座对手,武林霸主之位,于本座乃是探囊取物。”
弥兰笙听他这不可一世的口吻,嘴角一抽,也不禁笑了。几天相处下来,他愈发感觉这人不似他想象中的阴险恶毒,更像个顽劣的小孩,把自己伪装成一副蛇蝎美人的模样,内里却其实单纯直率得很。
实在......叫人恨不起来。
“那好,在下便提前预祝白教主荣登霸主宝座。”
“愿呈弥门主吉言。”白昙挺直腰板,放眼望向湖面斑斓灯火,真有了一种睥睨天下的感觉,“那我们便早些动身,抢占先机。”
未等那些船接近岸边,一船人便已收拾好行装,踏上了藏龙岛,没行多久,前方便出现了一片奇形怪状的石林。石林中的奇石鬼斧神工,大多都有十几丈高,数百米宽,犹如一道道天然形成的壁垒,从石林外看石林,似乎平平无奇,但石林内却地形复杂,存在不少有如陷阱的幻境,乃是当年天竺僧侣们为了考验有心来此修行之人所设,堪比迷宫,因有六道关卡,分别对应六种轮回,故称“六道轮回阵”。
萨满老巫道:“各位可都带了罗盘在身?”
众人纷纷从行囊里取出罗盘,白昙也接过离无障递过来的一个,拿在手里琢磨起来。因为没下过几次山,他连罗盘也不会用,可此时也不好意思问谁,便学着其他人端在手里,观察起罗盘来。
这罗盘里外分有七层,依次能看见三十五星宿,十二天干地支与六十甲子,中心有一枚铜鱼,此时首尾正指向正南与正北。
“藏龙城的方向,便是龙心所在,即为心宿——商星的方向。”萨满老巫指了指罗盘最外层的一处,“当铜鱼之首指向商星,你便走对了方向,此时莫管前方有什么,也要一路前行,莫要为幻境所迷惑。”
白昙将这话默默记在心里,望向石阵的方向,却一眼望见前方有一抹身影一晃而过,没入了石阵内,像是个女子。
莫非是姨母?白昙担心姽鱼儿安危,当下便追了上去。
“教主!”离无障见状,立时去拦,白昙的身影却转瞬不见了,他紧随其后追入石林,转瞬之间,四周不过十几丈高的奇石便骤然变得遮天蔽日,直入云霄,令人只觉自身渺小至极,宛若蝼蚁。
离无障心知,这便是因为进了石阵最外层,六道轮回第一道——天道。
此道曾被巫阎浮改进,最是难闯。
离无障不朝上望,只看足下,摸索前行,便是想起了巫阎浮往日告诫——“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莫与天比高,只行足下途。”
恍然他又变回了十六年前那个少年,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巫阎浮座下,接过他亲赐的离魂锥,又站起身来,容对方亲手为他戴上护法的头冠。
他记得,那时巫阎浮垂眸俯视着他,微微笑着,深邃眼眸中不乏悦色。
“无障,你乃为师数十年来最出类拔萃的徒弟,日后莫要让为师失望。”
心底积压的愧疚层层上涌,离无障跪下去,重重磕了个三个响头。
“师尊,徒儿一念之差,害你抱憾而死。如今却还要靠你言传身教的东西,方能脱离困局,实在罪孽深重。徒儿破不了情障,犯下大错,却也亦无怨无悔,唯在此立誓,死后甘愿堕入畜生道,永不再世为人。”
说罢,便掏出怀里“三毒”,放在杂草丛生的地上:“三毒,带我去寻他。”
......
白昙仰头看了看上方,蹙起眉头,他记得进来时,这些奇石看上去,并不高,谁知进入石林间,周遭却成了另一般景象,心中自是惊诧不已。
他看了一眼手中罗盘,铜鱼转个不停,根本无从确定该往何处走,兜兜转转,绕过几道奇石,眼前豁然开朗,一尊顶天立地的佛像出现在白昙眼前,这佛像身骑孔雀,头有四面,是睥睨众生之态,分明便是大梵天。
大梵天佛像之后,便有一座宏伟巍峨的神庙,足有七层之高,云雾缭绕。
怎么在外面,竟看不见这神庙,石墙也并无如此之高?
难不成是幻相?
白昙背脊发凉,小心翼翼地走近那佛像边,伸手摸了一把。
——石头粗糙坚硬的质感真真实实。
他一蹬孔雀头,翻身跃上佛手,又借佛手纵身一跳,就跳到了佛像肩膀上,俯瞰四下景象,望见的却还是石墙,绿洲中心的湖泊连个边角也不见,又见佛像底下有一莲花座,四只手指向四方,脑中灵光一现。
要知,大梵天乃四面神,四只手分别指向东西南北,亘古不变,是佛教二十诸天里的引路之神,它被铸在此地,一定有什么必要的用意。
白昙举起罗盘,果然见那铜鱼已平静下来,又指向了正南与正北。
此时商星所在处,正是他的西南方向。白昙暗忖,看来,那应该便是藏龙城的方向了,不过,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姨母,不能让她去寻死。
这么想时,一个影子从他的余光里掠了过去。
他扭头望过去,顿时愣住了。
一个体型修长的玄衣男子站在那神殿门前,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竟像是......巫阎浮。
白昙心脏一阵猛跳,心知这必然就是幻境。
男子却在此时回过身,抬头望来,似是冲他笑了:“昙儿,你站在上面干什么?又淘气了。还不快下来,不然,为师便上去抓你了。”
白昙闭上眼睛,不理不睬,盘腿坐下,却听一道风声袭了上来。
“昙儿。”男子低沉清幽的声音在咫尺响起,似就站在他下方。
白昙蹙起眉,一动不动。
“昙儿,来尝尝为师酿的昙花酒。奇怪,今年的酒似乎比往年的更甜了些,不知,是不是昙儿上次不小心掉进井里的关系呢。”
白昙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他哪里是在佛像之上,竟是坐在那颗被他烧毁的优昙婆罗花树上,花朵簇簇盛放,洁白胜雪,美若星辰。
玄衣男子纵身跃到树上,拨开他面前的一根花枝,在他身旁的枝干上斜卧下来,一手拿着那樽酒,一手枕在脑后,看着慵懒地一笑:“昙儿,过来,来为师怀里。”
这景象如斯真实,一点也不似幻像,白昙眨了眨眼,往后缩了缩身子,站起来,因着精神恍惚,脚下一滑,一下扑到了男子身上。
头撞到结实精壮的胸膛,手掌触到光滑的绸布,男子身上那股幽馥蛊惑的焚香味沁入鼻间,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他的脸颊:“昙儿......”
除了男子的声音,四周万籁俱寂,没有风声,也没有鸟鸣,白昙知道这是假的,他本能地想逃,但甫一对上那双无星无月的狭长眸子,整个人像被魇住了般不听使唤,身子僵在那里,脑子有些眩晕起来。
男子仰脖啜了口酒,手指擒住他的下巴,低下头,沾染了酒味的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耳根,咬下他头边一朵昙花,用嘴叼着放在他鬓间,低笑:“昙花美,昙花酒香,可是怎么都比不得昙儿你......”
“昙儿,便在此陪着为师一生一世可好?”
白昙被哄得晕晕乎乎,娆骨却在此时抖动了两下,忙不迭地点头一般,令他骤然惊醒。
他咬紧牙关,一伸手召来弑月,朝眼前之人狠狠劈下。
霎时,人影碎裂,花瓣纷扬,幻境乍破。
“缘起缘灭缘落尽,花开花灭花归尘。”
一声低语自背后响起,白昙回过身去,见一黑脸红袍僧侣飞扑而来。
他心下一惊,往后一避,一脚踏空,从佛肩上坠了下去,黑脸僧侣竟也急追而下,背后生出无数只奇长之手,仿佛蜘蛛般朝他一齐抓来。
白昙旋身落地,一刀斩去,正斩中那黑脸僧侣脖颈,如斩到金刚石上,擦出一道火光,黑脸僧侣退也不退地径直朝他扑过来,数双手各施奇招,上下围攻,白昙左支右绌,与这僧侣缠斗起来,只觉如同在和数十个高手同时过招,却一招也伤不到对方,没一会便体力不支。
他娆骨才刚刚动过,身子便就发虚,眼看便落了下风。
正险象环生之际,他腰间忽被什么软物缠紧,身子被一下扯离了手网包围,落入一人怀抱之中,朝那神庙之中飞去,落在庙中佛像之下。
那黑脸僧侣追至门前,转瞬便凝固成了一尊石像。
“那是'觉者',已是不死之躯,打不得的,只能躲。”
白昙立即挣开这人怀抱,退后了几步,侧头看去:“怎么又是你?”
白发男子眯着眼笑了一下:“阿痴感觉主人有难,就来了。”
“两面三刀。”白昙气不打一出来,冷冷道,“你不是和司幽在一块么?他在哪儿?”
巫阎浮避重就轻:“主人如此生气,莫不是吃味了?”
白昙扬手就想扇他巴掌,手腕却被几根鬼藤一下缠住。
“主人已经好几天没有饮血了,还受得住么?”
“滚!”白昙挣开手,呼吸发紧,赶忙背过身去。这不提,尚还能忍,一提,那股子渴血的瘾劲就涌了上来,简直挠心抓肝。
见白昙有掉头就走的意思,巫阎浮撩开袖子,指甲划过掌心,从后将人一把搂住,捂住了怀里人的嘴。白昙猝不及防地被糊了一嘴药血,他已是好些天没饮血,只如禁欲已久的人一触即发,当下再也忍不住,抓着巫阎浮的手便狠狠嘬吸起来,几大口咽下去,身子便一软。
巫阎浮靠着墙坐下来,搂紧了怀中软绵绵的少年,贪婪地嗅了一口他诱人的体香,心里不禁有些后悔太早褪去了这身痴憨药人的伪装。
如此这般,想要和这牙尖爪利的小狼崽子亲近一下,可真是太难了。
不过,早些也好,省得日后倒接受不了这幅皮囊里的他了。
昙儿,不知当你取得人骨念珠,从他人口里知晓了当年之事会如何?
你会不会为为师掉一滴眼泪?会不会愿意重归为师怀抱?
为师......实在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再等一等,等为师亲手为你披上西域武林霸主的嫁衣。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