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如崩塌的天穹般四面压来,白昙头晕目眩,只觉被一个人紧紧搂在怀里,顺着沙不知滑向何处。
手触碰到坚硬石地,白昙晃了晃头,打起精神,方觉身下压着一具冰冷结实的躯体,睁开眼睛,四周幽暗昏惑,看不清身处何地。他伸手一摸,摸到身侧的弑月与破日,方才放下心来,举到面前,他便在钩钺柄上的宝石散发的微弱光线中对上一双眯起的蓝眸。似乎见他无事,覆盖在他颅后的一只修长大手方才动了一动,拍去他头上背上的沙子。
“阿痴?”白昙撑起身子,想将他扶起,身躯却是酸软无力,滚烫如沸,手臂一软,又栽倒在药人身上。巫阎浮翻过身,托起他后颈,瞥见他唇上泛着蓝色磷光,立即伸手抹去,又将他下巴捏住,两指撬开唇缝,将指腹在他尖利犬齿上重重一划。
“主人,你中毒了,莫要把我的血咽下去,漱了口便吐出来。”
“嗯。”白昙吮进一口鲜血,将口中磷粉尽数吐出,又吞进一口血,缓了缓神,方觉好了不少,他才吃过大补之物,又在练功时被人突然打断,体内真气仍是有些紊乱,身子一动,便觉血气上涌,呼吸不畅。
巫阎浮擦了擦他唇上毒粉,半跪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将人打横抱了起来,站直了双腿,四根入骨之针顷刻引来一阵剧痛。
他不觉想起当年在天山深处,也便是这么将白昙护在怀里,顶着暴风雪在寒潭前熬了七天七夜,以致血液冻结,浑身筋脉坏死大半,不得不闭关三年修生养息。如今,他竟又发自本能地做出了几乎一样的事。
呵,这小妖孽,当真是他的克星。
“阿痴,你自己能站起来?”白昙吃惊地看向他,想起蓝眼人那番不清不楚的话,心下狂跳不止。
但药人并未答话,只抱着他,举目四望。
白昙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发现这流沙底下居然别有洞天,似乎是一个塌陷的城池,残垣断壁的轮廓被掩埋在沙下,依稀可见,他们正跌在一处阶梯之上,而阶梯下方,竟然全是水,而且在不停上涨——
这底下有一处地下河。
白昙发现河水流往这残骸中的一道石门之中,兴许便是通往外界的出口,松了口气:“阿痴,我们顺着地下暗河走,也许能到达地上。”
巫阎浮点点头抱着他走下阶梯,没入齐胸深的水里,身上鬼藤便如渴水已久的水蛇般扭曲舒张开,令他的身体灵活起来。
白昙见惯了他在水池里的模样,也便不觉吃惊,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情不自禁地顺着他的胳膊看向他的手,盯着那道疤痕,心绪愈发混乱。他真是他的恩人,是当年救他出地牢的那个人么?
当年巫阎浮没有杀死他,而是将他做成了药人?
他恨不得以死相报的恩人,竟然便近在他眼前,而他却浑然不知?
他不可置信地想要否认这个念头,可越想却越是相信。
胸口几如被撕裂,他抓紧了药人背后的一把发丝,将头抵在他没有温度的胸口,听见胸腔里沉闷如钟的响动,泫然欲泣:“阿痴,以前的事,你当真一点记忆也没有了么?”
巫阎浮眼神一沉,摇了摇头:“主人在说什么,阿痴不懂。”
白昙将手里发丝抓得更紧,眼眶湿了。
巫阎浮听见他直吸鼻子,知道这小哭包多半是哭了,心中戾气更甚,将人搂得更紧了些,一声不吭。二人顺水流游入石门之内,便进到了幽深的甬道里。这甬道不似外部那般残破,保存的尚算完好,墙壁上还留有模糊的浮雕轮廓,不知原来是什么样的地方,被埋在沙下又有多少年头。
游了一阵,甬道深处透出些光亮来,却是从水底来的。白昙朝水下望去,见下面似乎有一个更大的空间,也许通往什么河流湖泊,他们一路便是顺着源自天山的喀什噶尔河来的,想必这里也离得也不远。
可他的水性着实不好,怎么没想到出门前去藏经阁临时抱抱佛脚呢,他武学悟性那么高,学点水下功夫不就是两三天的事么?
“主人,要游下去么?”
犹豫间,药人问道。
白昙深吸了一口气,将钩钺放入背上的皮囊,屏住呼吸,点了点头,巫阎浮沉下身子,示意他伏到自己背上,待他趴稳,便一头扎了下去。
白昙猝不及防,身体却已向水里沉去,双臂不由自主地缠紧巫阎浮的腰,像菟丝子一样挂在了他背上。一瞬间,他只觉这四肢俱废的人变得矫健无比,身上的鬼藤似活蛇般蜿蜒扭动,带动水流,让他们游得极快。
他睁大眼睛,朝四周望去,发现这下面果然空间极大,不知有多深,水中漂浮着星星点点不知名的发光物,借着那些光亮,能望见底下有许多模模糊糊的巨大黑影,横七竖八的,像是人形。白昙不怕杀人,不怕见血,但他最怕神神鬼鬼那一类未知的东西,吓得把头埋在巫阎浮颈窝里,提心吊胆地从他的头发缝隙间朝下窥望,见在那圈人形之中,水流形成一个漩涡,光亮就是从漩涡处散发出来的,显然便是地下河的出口。
巫阎浮弓下身子,抓紧他的双腿,缓缓游近漩涡。
水流湍急了起来,将他们卷入漩涡之中,向下吸去。白昙腾出一只手捂住鼻子,努力调动内息聚于肺部,却在那斑驳的光点间猛然瞥见了几张车盖大小的惨白狰狞脸孔,头皮一炸,冷不防地呛了一口水。那些光点不是别的,竟是数双夜明珠做的眼睛,这些巨大的不知是神是魔的雕像支离破碎的倒沉于水底,犹如坠入地狱的亡者,怒视着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汹涌的水流灌入口鼻,白昙张大嘴,口里冒出一串串气泡,濒死的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压来,令他眼前发黑,却在这时,一双手将他往下一扯,冰凉柔软的物事便封住了他的唇,将一口救命的气渡了过来。
白昙立即手足并用地将对方缠了住,拼命索求空气,巫阎浮一只手环紧怀里难缠的小崽子,一只手扶住旁边的石像,用力一蹬腿,忍着剧痛游出了漩涡,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上方波光粼粼,似有火光洒下。
甫一露出水面,白昙便深吸了一大口气,眨了眨眼,便被眼前景象惊住了——这水面之上的空中,漂浮着无数盏燃烧的莲花灯,不知到底是何物,灯火照亮了周围景象,赫然是一个庞大的石庙群,三四个天竺样式的圆形穹顶东倒西歪的倾塌在水面上,虽已经布满裂痕与青苔,残破不堪,但仍然可以看出十来根方形石柱与数尊形态各异的人形雕像,蔚为壮观。
看上去,它们是由于一场地震而沉陷于此,至少也有几百年了。
而在巫阎浮看来,眼前更像是被水冲到这儿来所造成的景象,倾斜的方向如此统一,必是从高处倾塌,应该是这庙群原本坐落在这地下河的发源之山上,被一场旷日持久的巨大雪崩冲垮后,随水塌陷入地底。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千百年时光,高山化做大漠,也并非不可能。
他们碰巧跌入的神秘之地,说不定便是那天竺神殿的某一部分。
白昙好奇地伸出手,碰了一下近处的一盏莲花灯,巫阎浮想阻拦他已来不及,即刻,这灯上之火立即暴涨三尺,便听“哗啦”一下水声从某处袭来,响彻了整个空旷的神殿,甚为清晰。
白昙循声望去,只见一道水痕朝他们蜿蜒而来,水面之下竟有一条如蟒似龙的长长白影,足比那庙群中的石柱还要庞大几倍!
“主人,上去!”
巫阎浮将他朝身旁一块高地处用力一推,猛地扎进水中,游向另一边,白影被他引得转了个弯,长长身躯翻出水面,掀起一层浪花。
白昙霎时看清了,那竟是一条银白巨蟒,三角形的头颅上生着一枚血红眼睛灼灼发亮,煞是骇人,转瞬蟒身已将药人困在其中,张开血盆大口朝他一口咬下,刹那间,水波翻涌!
他立时拔出钩钺,闪电般纵身跃起,旋身朝那巨蟒七寸猛劈而下,却如劈在金刚石上,激出一串刺目火花,双臂阵阵发麻,身子被弹出几寸!
背脊重重撞上石墙,白昙一口鲜血涌到喉口,眼冒金星,眼见那巨蟒缠着药人扭过头来,血红独眼虎视眈眈地盯着他,顿时心中杀意高涨。
咬咬牙,强催内力,他便反持钩钺便朝双腕割去,以血饲喂这两把凶兵,使出“地狱十九变”中同归于尽的杀招,巫阎浮见他如此,一声厉喝,浑身鬼藤暴涨三尺,将他扯落水中,银蟒一扭头便想咬,巫阎浮瞳孔一缩,抬臂便挡。蟒头被鬼藤扯偏几寸,堪堪一口咬中送上来的手臂,霎时间鲜血四溅!巫阎浮面目扭曲,夺过破日,朝蟒头那血红独眼精准捅入,一声筋骨折裂之声,手臂血肉模糊。巫阎浮眼也不眨,趁着蛇身一松,抱紧怀里之人,猛力扯下半截残臂,扎入水中,缩入一道窄缝之内。
那银白巨蟒头被刺伤,又挤不进窄缝,叼着一截残臂在水中翻腾了几圈,一头撞在一座石像之上,长长身躯将它紧紧盘绕,而后便没了动静。
巫阎浮眯眼瞧去,依稀辨出那石像轮廓,心下顿时了然。
——天竺蛇神婆苏吉。
应了他的猜想,这石庙群,果然是毗湿奴神殿的一部分残骸。传说婆苏吉被毗湿奴扔入乳海之中,那么这地下河的源头,定然必是乳海泉。
白昙惊魂甫定,方才混乱之中没看清发生了什么,见水中血雾弥漫,才发现药人没了半截小臂,大惊失色之下,立时一手压住他臂上血脉,却瞥见血水白发间一双狭长蓝眸,竟似因充血而变成了妖异的紫红。
白昙被吓了一跳,顾不上其他,往外瞧了瞧,看那巨大白蟒再无声息,便拖着药人的游到一块石台上,撕下斗篷一角为他包扎断臂处。
巫阎浮垂眸看着他细致的动作,瞳中血色更浓。
——这小妖孽,竟能为这恩人做到如此地步,同归于尽的招数都使出来了?这“地狱十九变”哪是随意使得的?简直是胡闹。
心里这般想着,抬起另一只手,拭去白昙睫毛上挂着的一滴水。白昙抬眼看了看他,眼圈已然红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疼不疼?”
“这点疼还受得。”巫阎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只觉那筋骨断裂处鼓胀发痒,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钻,掀开布条一看,竟是骨肉在生长。
白昙惊讶地盯着他的手臂,发现那血肉模糊的断面处竟生出了白森森的小臂骨雏形,肌肉皮肤犹如植物发芽生出枝叶一般,没过一会,便已长出了手掌,那原本被划断筋脉的地方也已变得完好健全。
巫阎浮动了动新长出的手,感觉比原来强健得多,不由心里一动,扫了一眼白昙手里寒光闪烁的钩刀。如此,他倒算因祸得福了。
若是将其他手脚也砍去——
但这个,他没法现在做,也不能在白昙面前做。
白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新生而强壮的手,破涕为笑。他极少这么笑,这一笑宛如冰雪初融,惊心动魄,只叫巫阎浮目光一滞,依稀想起他露出这般的笑容,还是几年前,他教他在伊犁草原上骑马的时候。
“还好,能长出来便好......这鬼藤原来如此厉害,你也......”白昙喃喃道,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蹙起眉,“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巫阎浮俯身望向水面,一见之下,心中一悚,暗忖,许是方才疼痛太过剧烈,故而激发了鬼藤的魔性。如此看来,他还不能在清醒的时候便自行断肢,得借助麻沸散一类的药物,让别人动手才行。
他深吸一口气,掬起一捧水饮下,观察着水面上自己的双眼。
白昙想起方才情形,才想起什么,扭头便望见“破日”还插在那白蛇头上,便想去取。可人才站起来,便觉血气涌到胸口,头晕目眩,身子一歪,被身后人眼疾手快地拽住,软绵绵地倒在了他怀里。
紊乱的真气终是压制不住,在七筋八脉中游窜起来,白昙急促地喘了一口,感到浑身发起烧来,似乎血毒又发作了。
“血,阿痴,血......”他虚弱地呻-吟了一声,抓住一根鬼藤,扭头去舔巫阎浮胳膊上沾染的血,犹如饿猫那般急不可耐,身子却颤抖得厉害。
抿下一口,便伏在药人腿上,背脊一起一伏,呼吸微弱下去。
巫阎浮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睫,擒住他的一只手,一探脉搏,感觉脉象凌乱虚浮,又滚烫无比,便知他是内力受阻,血气逆行,又一把扣住少年细软后颈,活像拎猫崽子一样从自己怀里提了起来,出手如电,接连封了他神藏、灵墟、天枢、璇玑几处大\'穴,然后将人翻了个面,剥开那金箔胸衣,从另一只胳膊里取出一根傀儡针,精准扎进脊中神道\'穴。
一股淤血立时涌了出来。
“哈——”白昙这才猛吸了一口气,呼吸畅通起来。
巫阎浮取出傀儡针,收进发间,盯着少年软弱无骨的单薄脊背,眯了眯眼。这般弱不禁风,功夫也学得乱七八糟,还想去参加武林大会,真是不知死活。不知多少人盯着他,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么?
若是他不在身边——
巫阎浮闭上眼睛,胸中激流汹涌,忍不住低下头去,舔尽少年的鲜血,再睁开眼时,狭长眼眸却已然尽红,瞳孔也变成了兽类的菱形。
乌云压顶般的危机感忽然擭了白昙,与此同时,一具身躯牢牢压上来,胸膛被身下粗糙石地磨得生疼,他本能地撑起身想逃,腰间却一紧,被一只劲韧手臂牢牢箍住。后颈被男子坚硬的下巴抵住,潮湿冰凉的唇舌从耳根一直肆虐上来,反复吮吻他的一边耳垂——一如那人临死之前。
白昙神志昏愦,却仍是吓得打了个激灵。
他一缩脖子,想要甩开,却被巫阎浮一口狠狠咬了住,他刻意要让他记住这疼痛,记得更深更牢些,一辈子也摆脱不了心魔才好。
白昙如陷梦魇,发出一声呜咽,像头受惊小兽般浑身发起了抖。
这一声呜咽钻入巫阎浮耳里,便让他肺腑间“噌”地燃起一簇鬼火,想起方才他为救“自己”那般奋不顾身,便恶燥更甚。将脸扳过来,便狠狠封住了他的唇,舌尖强势霸道地长驱直入,顶开齿缝,宛如撬开一颗寻索多年的含珠蚌贝,卷住柔软小舌吮吸津液,几欲连呼吸也要一并侵夺,恨不得把他一口吃进肚里,鬼藤也有感知的蔓延狂长,将身下柔躯密密缠住。
一股狂劲忽自体内外喷涌,他筋骨都咯咯作响,瞳仁血色渐浓,吻势愈发狂热,脑中混沌不堪,似乎万物皆空,唯有怀里之人是真实的。
白昙被吻得透不过气来,只觉似有数条小蛇贴着皮肉蜿蜒爬行,生有娆骨之人,身子最是敏感,哪经得起这般侵扰?当下整根脊骨都像化了狐狸尾巴,软得没了形状,却还是害怕得想逃,双手胡乱摸索着,碰到一把冰凉凉的钩刃。
弑月有所感应,发出一声锐吟,令白昙如梦初醒。
呆愣了一瞬,白昙狠狠咬了一口嘴里的舌头,火烧屁股般翻过身,去推身上人沉重的身躯。一抬眼,却对上一双凶兽般血红如妖的狭长眸子。他打了个哆嗦,抓起弑月钩,刃背抵住药人的颈项,撑起身子,屈起双腿,便一眼窥见了对方腹下醒目的光景。
“你,你——”
药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双手撑在地上,好似嗅到腥味的野兽往前凑,白昙避无可避,又被他一把搂了住,头埋在他颈窝间上下猛嗅,好像发.情的雄兽遇见了雌兽。
白昙头皮发炸,一抬手便想扇他,忽而想起这人是自己恩人,忙收了力道,手掌便如抚摸般轻轻刮过他的脸,下一刻,耳垂便是一热,竟被得寸进尺地舔了一口,湿滑的舌尖如游蛇般沿着颈项往下钻去。
白昙又怒又骇,扭开头,挣开他手臂往后退,鬼藤又密密缠上来,他此时尚还虚弱,竟然一时躲避不开,四肢都被扯住,拖回药人身下,他顿时毛骨悚然,几乎吓得哭出来,眼泪汪汪地大吼一声:“阿痴!”
巫阎浮本浑浑噩噩,狂躁难耐,听见熟悉的声音,顿时动作一滞,白昙趁机窜起来,一脚把他踹中他胸口,将他踹进了水里。
冷水浸没全身,巫阎浮方才清醒了几分,眨了眨眼,瞳仁中血色褪去,变回了原本颜色。白昙胆战心惊地望着水里人影,心里不住猜测他是不是因被这怪蛇咬了,所以中了什么奇诡的毒,所以发起狂来。
白昙急促喘息着,站起身来,胸衣一下滑落到腰间。
他心下一窘,用手捂住,才感觉背上袭来一丝刺痛,好像被什么扎得。他往后摸了摸,感到正是神道\'穴的位置,不由奇怪得很。难道是这药人帮他疗伤了?
他弯下腰,去看水里巫阎浮的状况,此时“哗啦”一声,巫阎浮从水里冒了出来,神态已恢复如常,低唤道:“主人。”
白昙松了口气,将他拉上石台,便要去取破日,却被巫阎浮抓住了胳膊:“主人,让阿痴去取。”
“不成,你又不会武功!”白昙想起刚才情形,心有余悸。
“阿痴的身体能再生,主人不必担心。”说完,巫阎浮便游近那巨蟒盘绕的石像,伸手握住“破日”刀柄,从巨蟒头中独眼上拔了下来,又挥臂一旋,将那颗血红独眼整个剜了下来。
那是一个流畅而凌厉的动作,白昙呼吸一紧,心跳骤然加速,就像是他十三年那年,初次见巫阎浮使出“三梵破”时的感受。
何以会想起那魔头来?
他摇了摇头,将这莫名的异样感抛诸脑后,坐下来运功调息,疏通经脉。真气刚走过半个周天,他便突然听见某一处响起几下水声,循声一望,便见几个人影从水下跃出来,都赤着上身,古铜肤色,为首的那人胸口刺有一张诡谲妖异的狼首,一对眼莹莹发蓝,不怀好意地朝他望来。
竟然是方才月隐宫那几人!
白昙站起来,一跃而起,将药人护在身后,握紧了手里的弑月钩。
“白教主,这么巧,你也在这儿?”连鸠手臂一甩,手里的勾魂爪寒光毕露,他不急着出手,只死死盯着白昙,”绝色,真是绝色,美人出浴,风情万种哇!”
他这般一说,几个人一齐怪笑起来。此时白昙浑身湿透,纱裙紧贴身体,几若透明,掩不住玉色肌体,若不是手握兵器,满身杀气凛冽,看上去便真如一朵弱不禁风的出水芙蓉,只让人心生淫念。
白昙见他们个个面露邪色,目光仿佛要把自己剥光,一时屈辱至极,急怒攻心,几乎要呕出一口血,立时暗蓄内力,只欲将他一招毙命。
但他有伤在身,尚未恢复,又得护着一人,局势于他实在不利,需得以守为攻,走为上策。他们既是从水里出来,那么出路,也应在水下。
“怎么着?白教主生气了?我说教主是美人,教主还不乐意?”连鸠鄙夷地轻笑了一声,跃到水中一处石头上,“莫非教主不是靠美貌取了西域武林霸主\'天魔\'巫阎浮的命,不是靠媚术坐上这教主之位?你的确有本事,两个纵横武林的一代宗师,竟然都死在你手里。”
“那又如何,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讲什么手段?”白昙冷冷道,嘴里这般说,心下却仍是一万个不愿被人轻视,微微仰头,“本座杀巫阎浮,是用的手里这把\'弑月\',本座坐上教主之位,脚下亦踩着累累尸骸。你若不服,便别以多欺寡,一人来试试,本座到底靠的到底是不是媚术?”
连鸠被他一激,当下语塞,他确是不敢单枪匹马地跟白昙斗,往后退了一步,身后几人便一齐朝他扑来。
白昙猛地挥出弑月钩,钩刃于空中飞速旋舞,将几人打得措手不及,他抓住巫阎浮的胳膊,压低声音:“阿痴,你可还有力气带我往下游?”
“主人放心。”巫阎浮沉声应道,指间却已夹起一枚傀儡针,抬起眼皮,望向对面那人。
白昙五指一展,收回弑月钩,一手结印祭出魅遁咒,一手将巫阎浮架上身,飓风一般闪到连鸠身后,弑月钩直逼向对方后颈,连鸠避之不及,举起断了的勾魂爪挡下一击,一个鹞子翻身,跃到一根石柱之上。
白昙无心恋战,搂紧巫阎浮纵身朝水里跳去,却忽觉后颈一阵刺痛,整个人浑身脱力,眼前一黑,一下子翻身摔落水里。
巫阎浮将不省人事的少年从水里翻过来,打横抱入怀里。
白昙只知魅遁咒源自东瀛忍术,可暂时隐去身形,乃是偷袭人的障眼幻术,可到底学得不到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魅遁咒用起来其实十分冒险,一旦被人所破,便会一时动弹不得,昏厥过去,变成瓮中捉鳖。
连鸠一跃而下,看着他,眼眸闪烁:“多谢......大哥及时出手。”
巫阎浮沉默一瞬,便用匈奴语道:“要谢,也是我这大哥该谢你,连鸠,四年不见,你倒是一点也未变。”
“小弟是一点也没变,但大哥却......”连鸠目光落在他一头白发上,目光一黯,又立即变得怨毒起来,瞪向他怀里少年,手里的勾魂爪直逼他面门,“都是这妖孽——”
巫阎浮用手一挡,将娇小身躯护在臂弯,脸色阴沉:“别碰他。”
连鸠收起利爪,咬了咬牙,“难不成大哥不打算杀他,还要留着这祸害人间的妖孽性命?你不知道老宫主和巫阎浮是怎么死的么?”
巫阎浮一哂:“只有他知道藏宝图在哪。杀了他,藏宝图也便没了。”
“那便带回月隐宫去,酷刑伺候,还怕他不招?”连鸠冷冷一笑:“说来,这小妖孽骨头硬得很,当年在地牢里,全身骨头都打断了,毒哑了,熏瞎了,琵琶骨也给他穿了,只要他说出上哪找他那个狠心的师尊巫阎浮,他却是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巫阎浮面无波澜,额角青筋毕现。
“不过,我知道这小妖孽最怕什么。”连鸠凝视着少年的脸,“他怕别人折辱他,当年在地牢里,有个狱卫瞧上了他,夜里摸进去,啧,当晚这小妖孽就吓得咬舌自尽了,废了一枚魂息丹才救回来,后来,不是让他刻那泥雕,使萨满巫术唤巫阎浮回来,他也便乖乖使了?我看啊,找十个八个精壮汉子,把他轮上一遍,他便什么都招了。”
连鸠说完,发现巫阎浮眼神一瞬变得极为凶戾,便也狠笑道:“大哥觉得如何?你待在这小妖孽身边,定是受尽了折磨,必要以牙还牙。”
“以牙还牙,怎么够?”巫阎浮手骨咯咯一响,一字一句缓缓道,“自要十倍奉还。不过,我此次不与你回去。”
“为何?”连鸠惊道。
“为兄自是有一番考虑。其一是因这小妖孽将为兄当成了恩人,为兄留在他身边,利大于弊,二嘛.....伏鹿可是去赴今年的武林大会了?”
连鸠点点头:“大哥是有事想去找他么?不过……”他面露不悦,“宫主死后,伏鹿便十分觊觎宫主之位,杀了风府与莫愁,说要去争武林霸主,小弟与他渐生芥蒂,愈发不合,如今已各自为阵。”
“他杀风府与莫愁,是否为夺他们的兵器?”
“大哥也听说了?”
“这便是我要去寻伏鹿的原因。法螺贝,伽陀神锤,破日钺,弑月钩,都是传说中毗湿奴手里所持几样的法器,缺一不可。”
“大哥也是想去那神殿取妙化天轮?”连鸠睁大眼睛。
巫阎浮摇摇头,挽起袖子,给他看臂上缠绕的鬼藤:“只为求一杯乳海水自救。我这几年被巫阎浮与这小魔头连番折磨,身患重疾,命在旦夕。连鸠,你可愿暗中助大哥一臂之力?”
“那是自然。大哥,苦了你了。”连鸠弯下腰,想抱他一抱,又碍着他怀里的白昙,终是只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将他扶了起来。
巫阎浮却一把抓住他的手,刻意离他极近,暧昧的压低声音:“连鸠,为兄有一事需你相助。”
连鸠看着他稍一失神,脸色微红:“何事?”
“你身上带的那*蝶,能否借大哥一用?”
“自然可以。”连鸠捋起袖口,取出一只蝶,巫阎浮抹了一指磷粉,咽于口中,连鸠不禁一愣,正要阻拦,便见他举起“破日”,手起刀落,一下,便将自己右臂斩了下来,霎时血流如注。
“大哥!”连鸠碰起他断臂,一眼瞥见手腕断筋之处,心下痛惜无比,只当他是因为这手已废,索性便砍了去,却见他喘息阵阵,脸色惨白,分明剧痛难忍,却还抱着那小妖孽不放,不由攥紧了拳头,指甲刻进肉里。
正要撕衣为他包扎,此时又听两三下声响从背后传来,连鸠扭头望去,便见一处石庙群背后火光晃晃,两个人影透了出来。
“教主!”竟是离无障。
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白教主!”
巫阎浮将连鸠一推:“是惑障魔,你打他不过,先行躲避起来。”
离无障是他收的几个徒弟和四大护法□□夫最好的一个,便连他的大徒弟姬毒也及不上,连鸠却是不信不服,羯族人乃是匈奴中最好好战的一族,听不得别人说自己赢不得,当下拾起勾魂爪,便欲战上一番。此时离无障与姽鱼儿闻声而来,一先一后越过那石庙群,一见此景,立时大惊。
“妾身来挡他们,你去救白教主。”姽鱼儿妩媚一笑,纤长双臂一展,水红的长袖如霞,一纵身,翩然迎向扑来的几人。
见连鸠气势汹汹迎面杀来,离无障身子一缩,整个人缩进了黑袍里,连鸠一爪袭来堪堪抓了个空,手臂给黑袍卷住,只如被裹入一团雾气里,便听一声鬼气森森的嘻笑,背心就遭重重一掌,一股阴寒之气透骨而过。
他立时回身抓去,却正袭中一根石柱之上,霎时令它碎成了齑粉,爪势如虎奔狼突,所过之处风声啸啸,可一下也未挨着离无障,自己反倒中来两三掌,口吐鲜血,只好放出*蝶,退避三舍,跳入水里,却还不忘一把抓过巫阎浮斩下的那只断臂,才遁水而逃。
“三脚猫的功夫还想来跟本魔打,不自量力。”离无障从黑袍里现出身型,几掌便将*蝶全都拍死,再看其余几人,都被姽鱼儿迷得魂不附体,或瘫在地上或漂在水里,不禁忍俊不禁,又见药人一只手臂鲜血淋漓,怀里抱着的白昙昏迷不起,笑意也便敛了,纵身跃到二人身边。
“师弟?”
巫阎浮听他如此唤道,半跪下身,伸出手,就想从他怀里将白昙抱起,手臂却被对方抓得一紧。离无障盯着他,不明所以的皱起眉来——
这药人,护起主来,怎么跟护食似的?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