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子珮被家丁救起到余氏赶到丰宁县以南十几里的村中,又不知过去了多少天。
他从雪地上被人抱起,一开始是送到毋婆婆处。那儿没有床,已经全部被雪灾摧毁了。家丁与酒肆的掌柜说了些什么,或许是一些好话,黄子珮紧接着就被转移到酒肆的炉灶旁。那原来是炉灰遍地的肮脏之处,但现在却是人人争抢的风水宝地。因为暖和。
黄子珮就这样一直倒在暖融融的炉灶旁,似梦非梦地度过一个接一个的时辰。他听见家丁与家丁在交谈,明白家里派了很多人来找自己。父母是不是生气了呢?黄子珮只要一想这个问题,就头痛得不行,最终昏昏沉沉地睡去。
在第三天时黄子珮第一次有了完全清醒的时间。那时他睁开眼睛,身旁全都是不认识的人,家丁似乎出去了。见黄子珮醒了过来,酒肆中的人围住了他。黄子珮听见有人对自己说:“我们来招待您。”
印象里,这个村中只有郑氏三兄弟才会称呼自己为“您”。黄子珮想要开口,温热的水早就喂到了他的身旁。抓住碗边的是黑黄的手指,黄子珮眯了一下眼睛。不知道是谁将酒馆中用来抵住遮光布帘的破杆子撤掉,光线一下子倾泻进屋。大家一块眯起了眼睛,就像是跟随黄子珮的带头一般。沐浴着这样白亮的光线,黄子珮明白雪还没有停下。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一些熟悉的面孔,比如家丁们,更如郑氏兄弟。于是黄子珮将手悄悄撑在身后,摸到了柔软的一团布。黄子珮看了一眼,觉得十分眼熟。
“这是毋婆婆给你的,”人群之中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挤到黄子珮面前,他虽然留着髯须,眼神却不沧桑,活泼得很。从他递水时露出的短而胖的手臂来看,他应该与这个酒肆的掌柜应该存在着什么亲缘关系。当然,黄子珮头晕目眩,他的直觉并不可信。
“喝吧,喝吧,大恩人,”那小伙子轻声哄着黄子珮,仿佛他是个刚满月的婴儿。
黄子珮不知道是自己晕了头还是怎么的,他竟然听见有人叫他大恩人。他不解地,甚至求助似的环顾四周,突然发现他们都不再陌生。
“少爷,您醒了!”循着喊声看过去,黄子珮看清从酒肆外赶来的确实是自己家的下人们。黄子珮松了口气,攥着那团毋婆婆送给他的风帽向后倒去,酒肆中的众人咋呼地扑上去想要扶住黄子珮。也不知是谁嫌那团风帽妨害,将它扯出来,一把丢到了酒肆的角落。
家丁们茫然无措地抱着黄子珮,就像那天夜里在雪地中抱住黄子珮一样。这是他们家的少爷,心地善良,天真无邪,被周围的人家评价为傻子和疯子,却还要做一些显眼的事情来让老爷和夫人更为难。那天清晨少爷从承德府出城,他们是知道的,他们其实早就跟上了少爷。但是没有人料想到少夫人会赶上来。余氏对待下人和蔼,那天却罕见的严肃。她让他们不要妨碍少爷,起码不应该给他要做的事情添上更多的麻烦。他们看着反常的夫人,不敢违抗她的命令。等到黄子珮和毋婆婆一行人在大雪天躲在断壁残垣之中聊天时,他们终于是忍不住想要看看少爷到底怎么样了。借着雪地的亮光,他们能看见黄子珮脸上的伤。他们不知道黄子珮为什么受了这样的伤,大概是他们动身去巡视整个村落的时候被人打成这样的。少爷,为什么要来这样的破村子受皮肉之苦呢?要捐献社田做善事的人那么多,偏偏只有自家的少爷
在雪地里他们看见那个曾经吼过他们的老婆子跌跌撞撞地来到少爷身边。这老婆子的脸与倒在地上的黄子珮一般煞白,而她脱下风帽的头顶却蜡黄蜡黄的,没有多少头发,反而长着大块深色的斑,叫人看着有些害怕。他们看见老婆子将取下的风帽盖在黄子珮身上,嘴中不住地念叨。他们还看见她在掉眼泪。为什么呢?老婆子明明是个不好讲话的人,这是他们亲眼所见的哪,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会为黄子珮流泪呢?
家丁们抱着虚弱的黄子珮,什么都想不明白。酒肆中的人早就将汤婆子拿来,这是整个酒肆中最珍贵的宝贝,现在就由村人们恭敬殷勤地送到黄子珮的眼前。如果黄子珮还醒着的话,一定很欣慰村人们有这样的改变吧。
但黄子珮经过这次短暂的清醒以后,一直到余氏赶来的前一天才真正开始好转。
那时郑冰已经为郑郄断掉的那条腿接起一条比较完好的假腿,两兄弟可以一瘸一拐地赶来酒肆看望黄子珮。黄子珮并没有注意到郑郄遭受的灾难,他只当是郑郄的腿脚不大灵便了。三人寒暄了很久,仿佛相识很久的老友久别重逢了一般。从郑冰的话中黄子珮得知,莲子的高烧也已经退下去了。
“他头天晚上倒没什么,毋婆婆说的,”郑冰坐在黄子珮的旁边,“但从第二天大清早开始,他就开始发热,说胡话,两个小拳头挥啊挥的不知道在打什么。”
黄子珮看见郑冰笑了。
“莲子很小的时候也这样过,真的,”郑郄挨着郑冰坐,偶尔插上一两句话,“那时他刚被毋婆婆捡来不久,才放到我们这儿几天,就发了几次热,每次难过的时候都会挥拳头。”
“他也是很凶的,”郑冰太执着于开玩笑,这让黄子珮有一种错觉,这前面几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三人就这样挤在酒肆中聊天,偶尔说几句自己的情况,大多数时候还是在聊莲子。这样一直聊到家丁来找黄子珮喂些吃的时,郑氏兄弟才互相搀扶着站起来。
“腿,还好吗?”黄子珮吃着家丁们端来的腊肉,随口问道。
郑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看了一眼自己的腿,随后说:“不是很好,就不要了。”
黄子珮这才发现郑郄的假腿。他慌张地放下腊肉,悲切地记起两兄弟第一次遇到自己时,郑郄拎着自己的包裹狂奔的模样。包括家丁在内的几人安静了许久,郑郄才开口:“郑冰,你先和黄大哥的人一块出去帮忙,我还有事想讲。”
郑冰收起刚刚开玩笑时的顽劣,跟随黄子珮的家丁一块走出了酒肆。但酒肆剩下的人仍然很多,毕竟这里是整个村庄最暖和的地方。在无数双耳朵的倾听下,郑郄对黄子珮说:“大哥,我被冻在倒塌的房屋中时还能想事情。”
“真的?”黄子珮仍然看着他的假腿。
“是,我那时想的很多,但都是冰凉冰凉的,”黄子珮不明白郑郄此时跟自己开玩笑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笑了笑。
“我在想自己为什么那么想活下去,已经两天了,什么都没有吃过,喝的就是贴在脸上的冰,靠着呼气,后来甚至上气不接下气”
“太不容易了。”
“是,虽然现在看着我这样说,颇有些大言不惭的意思,但是真的太不容易了,你们在屋子后面开了一个洞时,我是知道的。”
黄子珮想起自己望见冰窟窿里的郑冰时天上飘下的鹅毛大雪。
“想知道您为什么背了一块石头回去吗?大哥用来捐献社田的银子还完好无损呢。”
黄子珮睁大眼睛,目光也从郑郄的假腿上移开,他发现整个酒肆的人都在看自己。
“大家都知道了,您想要帮这个村子,想要开社学、捐社田,这本不是大哥一个人的工作,”郑郄认真地看着黄子珮逐渐黯淡的眼神,随后靠在他的耳朵边,讲了一件不是很重要的事,“是您的家丁们告诉大家伙儿的,要不然您现在应该还在毋婆婆那边”
黄子珮黯淡的目光重新变得熠熠。他听着郑郄的话,同时又认出了酒肆中站着几个曾经殴打过自己的村人。几束目光相遇时,羞惭的眼睛纷纷避开了。
那堵矮墙经过了这些天的大雪,不知还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