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松请了高翼来到内室里喝茶。
在外堂聊完了可说的以后,苗松让他们先去外头游玩。自己和其中最有话语权的高翼谈了起来。
盐枭也有顾虑的事情。关于缴纳盐课的事,还有一些有待商榷的点。高翼和苗松来到茶架旁,高翼叹了口气。
“你怎么会信任那样一个疯小子?”高翼没有像往常一样享受自己的茶水。他用手指头敲着桌面,审问般地盯着苗松的脸。
苗松觉得此时自己应该不好意思了,但他的脸也没热,心也没跳,仍然面不改色地回答高翼:“不是信任,只是迫不得已罢了。”
“所以按你刚刚在堂前所说的,这是你的一次疏忽才造成了他这样耀武扬威?”
“是,我在码头和家仆交待子盐的事情,没有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小子。”
“哎,”高翼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所以,你就瞒了我们这么多年?你不清楚这是将我们在揭西的盐商伙伴置于危险之中吗?万一他去乱说呢?”
苗松知道左步鸣不会,但他表达不出来。
“把那个小子带过来,明天我们迟些动身,和他再谈一谈。”
苗松想起了那两只逃窜的长尾缝叶莺,忧愁地说:“叫不过来,恐怕他明天不会老实地待在家里。”
“怎么?”高翼看着苗松委屈的脸,哭笑不得地问,“苗家不是这一带最有势力的家族吗?连个泼皮小子都叫不过来?抓也要给我把他抓回来!”
苗松犯了难。
他从以前就在考虑这个问题。要不要动粗来恐吓左步鸣,让他对自己多一些敬畏。但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苗松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既荒谬又无用。跟这种人谈什么恐吓,简直滑稽。
“你办不到吗?”高翼用目光逼着苗松询问到。
苗松尴尬地摇了摇头。
“做不到的话,想必你也有自己的苦衷吧,”高翼出人意料地通情达理,“既然如此,把这件事交给我和兄弟们,告诉我们姓名和住处,只需要一晚上——”
“不不!”苗松急忙制止了高翼的话。两人一来一往间,桌上的茶水都凉了。
“高兄不要急,他虽然是个无赖,但也不是乱说话的人。我的意思是,再等些日子,等他成了我们的人。”
“笑话!”高翼轻轻叩了一下桌子,“任由他胡闹就能让他成为我们的人?苗松,我看你家里帮忙做事的人各个老实沉稳,怎么你却要个那样胡来的人做心腹?”
苗松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心里想,左步鸣就是来克自己的,这从那天拜访左步鸣的家开始他就发现了。
对了。
苗松眼睛亮了一下。
“高兄,不若这样,”苗松比划着说,“我将那小子的父亲带过来,明天和他谈一谈,如果劝服了他的父亲,想必那小子也会欣然同意吧。”
高翼皱着眉头咕哝。苗松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事情交给揭西这一帮人来处理,确实只需要一晚上的时间。手起刀落,村里只不过少了个到处惹事的小泼皮,对过去还是未来都没有任何影响。
但苗松不愿意。
他与左步鸣既非兄弟,也非至交。换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谁来,都不会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袒护左步鸣。
但苗松就是不愿意。
他宁可大费周章地跑到泥泞的村庄里去拜访左步鸣,宁可天天被他耍弄气得半死不活,宁可受盐商们的埋怨,也不想让左步鸣受到伤害。
苗松摸了一下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变形的脸。默然不语。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不过高翼也提出了条件。首先是苗松这里的融销私盐所赚得的钱要与揭西众人重新划分,毕竟谁也不想担这个风险却没有额外的甜头。另外就是不要等到明天,今天晚上就把左步鸣的父亲左昉带到苗家来,高翼亲自和他谈一谈。
家仆们都在私下讨论主子们如此大费周章的理由。明面上却还是得照着命令去办。苗松送高翼出来的时候,看见他的脸色仍旧很差,便宽慰他说:“别的不敢保证,但左步鸣确实没有将我们的生意讲出去,这件事上高兄大可放心。”
不过他看见花苑之中闹哄哄的,似乎出了什么事情。
高翼一听到喧闹声,眉头皱得更紧了。苗松连忙挥手让下人们过去看看,顺便自己也赶了过去。
苗松请高翼回卧房休息。可高翼等苗松走远后,立刻召来了在庭院中游荡的众人。
“去到村中,把左步鸣和他爹左昉一块抓来,尽快去办。”
从揭西来的人中,有经验老到一点的,以为自己猜到了高翼的心思。急忙献着殷勤问:“高兄让我们把那父子二人抓来,是为了让他们来‘背’吗?”
“背什么!”高翼没好气地呵斥,“把他们处理了,免得苗松那个马虎泄露!”
揭西众人面色凝重,安静地离开了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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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松第一次见到鄱木时心情并不是很好。碰巧他想借着听听歌妓唱曲来缓解郁闷,因而一进屋就带着些目的性的去到处瞄人,直看得那些歌妓们羞怯地低下了头。
这其中只有一位身着奇装异服的精瘦少女没有低头。她直直地看着苗松,令本就心情烦闷焦躁的苗松心头又添了一丝恐慌。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看到苗少爷盯着年纪最小的那个丫头看,一旁的管事连忙上前替他询问。
“鄱木。”
“真名!真名!姓甚名谁!”管事在心里直叹气,这丫头看着精瘦机灵,怎么反应这么木讷,“选人进家,总得知道你家里如何,这倒好,给报了个花名。”
“没有家。”鄱木说。
羞怯的姑娘们也都抬起了头。苗松看见她们眼里闪烁着自己最不想看见的忧伤。
“怎么能没有家——”
“好好好!”
管事还待再问,苗松不耐烦地高声打断了他。“没有家就让她们走!都走!”
那两只长尾缝叶莺,为什么不多停留一阵呢?苗松的郁闷无处排解,只得将脑袋靠在椅子背上。
歌妓们列起长队走出门,苗松叫住了那位精瘦的少女。
“鄱木。”
鄱木停下了脚。
“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哪里来的?”苗松有气无力地问。
“南越族的衣裳,头饰是金缕子。”鄱木一字一句地说。
透过半眯的眼睛,苗松能够看见鄱木头上金闪闪的饰物。
“金缕子,好,你走吧。”
鄱木虽然沉稳地走出门去,可是在苗松眼里,她与那两只高飞的长尾缝叶莺没有什么区别。
但那时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鄱木会再次飞回来,并以妾室丫鬟的身份待在苗家。
“怎么了!怎么了!”
与胡丁相处以后,苗松愈发地佩服鄱木。在这样一个聒噪又娇媚的女子身旁,她竟能做到一言不发,低眉顺眼地忍受而不厌烦,着实了不起。就像现在,她就任由胡丁打骂哭闹,立在原地像个细木桩。
“怎么了!怎么了!”
苗松来到胡丁身边,还没等看清她哭花了的脸,就被她扑了个满怀。
“苗少爷!我不想要她跟在我身边了!”胡丁胡搅蛮缠地晃动苗松的胳膊,“她总是气我!”
“鄱木又不和你讲话了?”苗松说着看了一眼鄱木,“她就是话少,丫鬟话少还不好吗?你忘了是谁在我跟前说喜欢同族的鄱木了?”
胡丁不满地嘟着嘴,眼泪还挂在腮上。苗松看着不但不怜惜,反而有些心烦。每次都是这个样子。
他刚想劝些什么,却听到左步鸣在一旁带着笑说:“胡丁夫人的脾气也未免太大了些,我只说你家丫头不错,又没做什么,怎的你就发起脾气来了?”
苗松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这?没回去吗?”
“我想等等苗少爷,”左步鸣对他摆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容,“怎么样,莴苣还好吃吗?”
苗松啐了一口:“胡说,莴苣不要下锅过水的吗?”
“那——”
左步鸣眼珠子滚来滚去,苗松戒备地看着他。
“下锅过水时,放盐吗?”
还没等苗松发作,左步鸣便丢下一串笑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