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徵平怀抱一卷已经被淋得透湿的《水经注》,仓皇逃进华亭县的一处庄户墙边躲雨。
他从嘉兴府一路北上,与自己的好友段才栖走散。迷迷糊糊地入了松江府以后,丢三落四的性子让他将身上的盘缠丢了个精光。
碰到月初下雨时落魄的易徵平才发觉,自己连唯一的一把伞都忘在旅店中没拿。他心宽又腼腆,心想丢了便丢了,也不愿回头去取。哪知松江府的雨下满了整个六月,让他邋遢地披着一身破衣裳走东窜西,到处躲藏。易徵平的脸上身上甚至长起了疙瘩,又痒又难看。一路途经的人家看见他像个赖子一般,纷纷关起门窗,拒不收留。
等到易徵平站在这座看上去十分气派的庄子门前时,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干净水都没有一口。纵使对自己再不上心的人,也不得不向现实条件屈服。他要试着乞讨些吃的喝的。
早晨易徵平路过县外的稻田时,正在田边扎紧裤脚的白脸汉子让他径直穿过水田向北,在种满枇杷的红墙旁,就能找到整个县城内外最大的机户庄子。他似笑非笑地瞅了易徵平的邋遢模样一眼:
“庄主心善,你跟他说明白了,他会施舍些东西给你的。切记不要撒泼耍横。”
虽然易徵平心里因被人当作了要饭的而有些难过,可他已是穷途末路,便循着那位庄稼汉的指示来到了这庄子门前。希望能获得庄主的理解。
松江府一带的机户虽说数量不少,可是能将纺织绸缎的生意做到这户人家这么大排场的,易徵平还真没见过几家。至少在他狼狈的奔逃躲雨途中是一户也没见过。他沿着红墙和枇杷林来到了一扇拱门前。雨水冲刷堆积起的草叶被利落地扫到两旁堆成小丘。易徵平站在小丘中间,把《水经注》叠好插进腰间紧束的衣带中,敲了敲门。
这座庄子也太安静了些。
雨声和这个可怜人闹着玩似的,突然提高了嗓音。对比之下,易徵平的敲门声就显得有些委婉了。他又扣紧指头使劲儿敲了敲,门内这才有了动静。一名扎着头巾的小童探出头来,被易徵平一塌糊涂的模样吓着了,怯生生地问:“您找哪位?”
易徵平突然不好意思开口了。他磨蹭了一下,才对小童说:“敢问贵庄可是做丝织绸缎生意的?”
哪知方才还有些生怯的小童突然板起面孔,朝他冷冷地说:“您是外地人吧?”
易徵平点了点头。小童“轰”得把门合上了。
枇杷叶将雨水聚拢在枝头树冠,此时故意松手,淋得易徵平直眨巴眼睛。他咽下苦水,继续敲门。今日再不寻到个人住的地方,易徵平便彻底没辙,得去睡乡间路上被人遗弃的茅屋了。
偏偏他不一般地怕蛇。若是六月的晚上在湿地中爬出来一条披着花纹的夜行长蛇,叫他看见了,那易徵平这一辈子估计便要这样结束了。
不知是自己的哪一句话触怒了小童,任凭易徵平怎么敲门,都不再有人理睬。易徵平精疲力竭倒在门边,开始后悔自己刚刚为何不干脆一点,觍着脸朝他要些吃喝,也好饱腹。偏偏去装什么文雅!这大庄子无论贩丝卖绸亦或是别的什么,与自己有关系吗?易徵平叹了口气。
红墙边有瓦檐上的积水顺墙壁淌了下来,带出一股翻起青苔后的泥土味。易徵平靠在墙上,雨水击打瓦片,将易徵平的额头震的轰轰直响。青翠的枇杷叶泛着水光,将易徵平的眼睛晃花了。他伸手想要遮住在雨中精神百倍的枇杷树,却不小心握住了一只手。
一瞬间,易徵平以为自己握住了一段光溜溜的玉石,他忙松手,头也不敢抬地说:“抱歉,抱歉,没看清楚,唐突了。”
等了半晌也没有回音,易徵平抬头——
青竹交错编成的圆篓下,一双警惕的眼睛正紧盯着自己。
这位姑娘看脸蛋年纪不大,但站在并不矮小的易徵平面前个头却丝毫不落下风。她顶着圆篓为秀气的五官遮雨,略带些紧张地抿起嘴。
易徵平注意到她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疤,看着虽然不深,却一直蔓延进衣袖内,似乎是被什么削薄锋利之物割伤的。
“你在这做什么?”
易徵平心想这次可不能再犯刚刚的错误,连忙说:“姑娘见谅,在下易徵平,从嘉兴府来,想问庄主讨口饭吃要口水喝。若是方便的话,能否再收留在下——”
还没有说完,易徵平便听见圆篓下传来一阵笑声。那对警惕的眼珠在睫毛忽闪两下后变为水下青石,映着面前这位衣衫褴褛的可怜人。
“方才是不是有个小孩子来给你开门,听闻你是外地人后就把你关在外头了?”
“是。”易徵平不解地点头。
面前的姑娘笑开了,她钻进门里,摘去头上的圆篓甩了甩水。她的黑发波浪似的编在脑后,露出耳朵旁的一抹殷红。易徵平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向旁边走了几步,尽量避免自己脏兮兮的衣服挨到她。
雨天的松江府蚊虫还真是不少。易徵平下意识地挠了挠自己的耳朵旁。
姑娘叩了叩门,挨着喊了一句:“珠子!”
名为珠子的小童再次打开门,不耐烦地冲姑娘身旁的易徵平说:“别教想贿赂了阿衡就能进门,庄里不收外地人!”
“珠子,你仔细瞧他!”阿衡指了指易徵平。
珠子斜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又摇摇头。
阿衡将圆篓朝门内一镖,轻盈的竹条围成的小篓转着圈落在院子里,不一会儿便惹出嬉戏声来。
“人都成了这副模样了,放他进来吧!”
阿衡已经率先推开门,赶走了一百个不情愿的珠子后邀请易徵平进门。
易徵平打量着她身上的深紫色麻布衣裳,不禁为她擅自放自己进来的举动担心。看样子她只不是这庄子的下人,这样大方真的没关系吗?
易徵平犹豫地走进来,左手边突然窜出一群小童,唬得他连连后退。孩子们各个头顶上都带着与珠子所扎相同的方巾,脚上的小绣花鞋已经沾满泥巴。这群小童哄笑着跑到易徵平面前看了他两眼,也不避讳,就在他面前聊起了天:
“这是从泥里打了个滚才出来吗?”
“是为捉那种灰绿色青蛙捉的吧。”
“是阿衡捡回来的?”
阿衡哈哈大笑起来,忙示意易徵平离他们远些。
易徵平小心翼翼踮着脚绕过小童,越过两排堆放在青石台上的白色纱布遮盖的大竹筐,来到阿衡面前。
原本被门两旁的青石台遮挡了视线,易徵平还没有看清,等到了里边他才发现,这庄子不似平常人家建有会客的正堂和坐落于正堂两边的偏房,而是只留对门一间稍微宽敞的屋子,其余地方均搭成了木棚和木架。主屋后蜿蜿蜒蜒,曲折地藏着许多低矮的房屋,易徵平猜测那便是庄子里的人休息的地方。
“怎么了?”阿衡领他进了旁边一个小木棚,先为他倒了口水。木架旁小火慢煮香茶。易徵平用手按住腰间,摸到了那卷被雨水泡烂的《水经注》。
易徵平闻着香茶饿了。
他痴痴地看着脚底,惹得阿衡又是一阵笑。
“敢问阿衡姑娘,有没有吃的。”
易徵平傻呵呵地问。阿衡没料想他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一时间有些犯难。
她本想带易徵平先去水房拜托烧水师傅给他烧点水清洗一下,可现在却不得不冒雨去灶上给他端些吃的来。想到他深凹的双颊,阿衡端出中午剩下的烧鸭考虑了片刻,还是放下。她先端出几盘糕点给易徵平送了过去,趁他在吃时,又转头去了灶房拜托了和自己关系很好的伙计杜琮提前去烧火做晚上的饭食。
“提早了这么多不说,为什么还要多加两道肉菜?祖宗,你累死我吧!今晚师傅们不是都回去了吗?”
常年被烟油熏的眉毛焦黄的杜琮一边伸着懒腰从椅子上起身,一边稀奇地问。
“是有客人来了。”
“我怎么没听到过,别讲谎话啊!”
阿衡不说话,快步逃开了。
她听见杜琮在身后嘟嘟囔囔,知道他又在责怪自己不将话说清楚,便掩着嘴偷笑。
她出了灶房,重新回到后门,易徵平还在木棚下大吃大喝。阿衡只是朝他点点头,便转身穿过主屋来到自己的房间里。
褪下淋湿的麻布衣裳并解开里衣,忍着雨天的凉意快手快脚地换上干衣服,将头发重新编好,又特意挑了枚金花钗插在发间后,徐庄老爷的掌上明珠徐衡小姐撑起雨伞,推门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