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中限手中握着花胜,跟往常一样准备去拜访好友邢栀秦。
因着昨晚幸福的“变故”。他有些忘乎所以,一直赖到日头高照才洗漱换衣服,匆匆出门。
这件事情卜中限还是乐意与邢栀秦分享的,和他说就没有和其他柳城人说时的那种顾虑。
邢栀秦是活在柳城之外的人。
他一路看尽柳城平常的景色,却踏着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步伐,几乎是走一段跑一段,来到邢栀秦的屋下窗前。
令卜中限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看见了自己的女儿正坐在屋中。
这孩子,不是照例去和町为他们一道玩了吗?
卜中限有些羞赧地想,难道是孩子跑来将自己即将成亲的消息转告了邢栀秦
但看到邢栀秦正拿着书卷不知讲些什么,卜中限停下了脚步,事情似乎和他猜想的不大一样。
他决定先在窗边观察一阵。
屋内,第三折已讲了一半。
且说秦修然回乡任职,梁公弼将其引至白云观,叫他与在观中等候良久的郑彩鸾相见。哪知新状元见着郑彩鸾第一句话便是:“你是鬼,靠后些。”
“哈哈哈哈,”听得入迷的卜桐泊仰起脸不住地笑,“那道姑不伤心吗?好不容易等来了心上人,却被他说成是鬼!”
邢栀秦微笑着望了望卜桐泊欢快的笑脸,又模仿着正旦优柔又气恼的嗓音唱到:
“那秀才每谎后生,好色精,一个个害的是传槽病症。嘱付你女娘们休惹这样酸丁,恁琴书四海游,关山千里行。”
“郑彩鸾生了秦修然的气吗?”卜桐泊忙问。
“若是生气,早在秦修然离开时就生气了,”邢栀秦笑道,“这可是道观清规都压不住的情意。郑彩鸾是不会再放秦修然走了。就像梁公弼所说,即便‘亵污三清殿,推翻李老君’,郑彩鸾也是要和秦修然到一处去的。”
说罢,邢栀秦为卜桐泊唱了一段,作为第三折的结尾:“休道俺姑姑每不志诚,便跳出那上八洞神仙把我来劝不省。”
卜桐泊捧着脸,眼中闪着光问道:“这郑彩鸾为着和秦修然在一处,真就如此勇敢吗?”
“勇敢到宁可破道家戒律,世俗规矩。”邢栀秦神采奕奕地回答她。
这是《竹坞听琴》的动人处,杂剧的动人处,也是那位早已逝去的老人石子章的动人处。
卜桐泊还要再问时,门又一次被扣响,看看外面的天色,邢栀秦当然知道来人是谁,他瞧了一眼卜桐泊。
卜桐泊这才慌张地意识到,是每日晨间时候都要拜访邢伯父的卜中限到了。她不知往哪里躲藏,只得硬着头皮攥紧拳头站在屋中,梗着脖子等待。
“栀秦兄。”卜中限进屋,向邢栀秦作揖,同时也不好意思地瞥了一眼站在邢栀秦身旁的卜桐泊,“桐泊给栀秦兄添麻烦了。”
“怎么如今倒和我客套上了?”邢栀秦心中猜得**不离十,也不着急打趣自己的好友,先请他落座,“今日怎么来的这样迟?”
卜中限又羞赧地看了一眼女儿:“昨夜有事耽搁了,今天犯懒来的迟了些,栀秦兄见谅。”
邢栀秦轻咳了一声,面带笑意靠在窗边站定。
卜桐泊默默地从交椅上溜下来,就要出门。
“上哪去?”卜中限连忙拽住卜桐泊。
“去找町为他们一道玩。”卜桐泊低着头。
“你清晨出门时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卜中限无奈地说。
“这回是真的,”卜桐泊看着卜中限,脑子里仍然是刚刚邢栀秦讲给她听的《竹坞听琴》,仍然是郑彩鸾一边骂着秦修然,一边将道服法裙弃于脑后大胆示爱的样子,“爹你别抓着我了,该做什么便做去吧。”
卜桐泊不知心中的酸楚自何处而来,她用小手扒开卜中限的指头,然后将门推开了小半边,自己出去后又默默带上了门。
卜桐泊走在安静的晨间小路上,每一步都无比沉重,她仿佛觉得自己行动的身体化成了巨大的道观,正悬在柳城上方。
屋内,看着女儿走远的卜中限不解地回头:“愚弟请教栀秦兄,桐泊刚刚来这里做什么,她不会背着我常来麻烦栀秦兄吧?”
“哈哈,”邢栀秦只觉得好笑,“如果桐泊丫头真的常来,那中限你也够风流的。”
“怎么?”卜中限没明白。
“还与我卖什么关子?说吧。”邢栀秦将案头的《竹坞听琴》扬了扬,“丫头起个大早来我这听《竹坞听琴》,你可赶快说说你到底来了段什么姻缘吧。”
卜中限这才不好意思地掏出花胜递给邢栀秦,说道:“是与那河中长舟上的一位歌女,数月前相识,一直到如今”
卜中限抬起头望向邢栀秦。
果然,他并没有像柳城人那般闻歌女而变色,也不因两人仅仅数月便互付终身而有所指责,他只是微微笑着倾听,仔细地观察着花胜。
“可桐泊她似乎为此事难过得很,”卜中限垂下头,“我可以让她喜欢潘扬姑娘,但我不能强迫她去喜欢一位歌女,所以一直也……”
“潘扬?”邢栀秦颇有兴趣地问,“那位姑娘是柳城人?”
“是了,她是柳城人。”卜中限说着,又想起了出门时听到“潘老爷”的疑问。
他与潘扬相识了这么久,还从未过问她去当歌女前的事,只因潘扬看模样不大想谈起这些。如今见邢栀秦问到,卜中限忙接着说:“怎么,栀秦兄认得潘扬姑娘?”
“这倒不是,只是我来柳城不久后,曾帮城中的潘府老爷鉴别过书画,因此与他相识,听闻这位潘扬姑娘也姓潘,却是巧合,”邢栀秦又添了一句,“中限不知那位潘老爷吗?我记得他的府邸就在漆器作坊街对面啊。”
卜中限沉默着,似乎在考虑什么,邢栀秦便接着讲下去。
原来五代至宋间,有僧人巨然,师法南派山水画祖董源董北苑,擅长江南山水题材又有名为超然的“不知何许人也”的僧人,也做山水木石画,两位僧人画手混作一谈,巨然超然难以辨清。爱藏品的潘老爷在府中闹事耍横,非得要将他二人分得清清楚楚才作罢。府中人无法,去请了原籍柳城的大文人石子章的高徒邢栀秦来帮一帮潘老爷。
“巨然习得董北苑‘披麻皴’画法,气象不凡。超然与之相较笔力孱弱许多,二位不可同日而语,”邢栀秦回忆着往事,“只是潘府的人来找我,叫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明明费力气隐姓埋名来到老师旧宅,还是有人称呼我石子章高徒之类,在那之后我便不再和潘府来往,养了町为后行事也避免高扬,过了这好些年,总算是得到彻底的清净了。”
“原来栀秦兄与潘府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卜中限感慨。
邢栀秦的叙述让他心里坦然不少。
就在刚刚,他坚定了决心,不论潘扬出身何处,他二人心意不改就不打紧。
“瞧我,明明在聊中限你与潘姑娘,却又扯到陈年老事去了,”邢栀秦笑着摆手。
“无妨,只是愚弟想请教栀秦兄,若要让桐泊不那么抵触,到底该……”
邢栀秦又笑出了声:“你却来问我,我家中可只有位野孩子。”
他呼了口气,将《秦修然竹坞听琴》合上,忍俊不禁地说“若是按你所说,桐泊丫头不喜欢歌女,你便与潘扬姑娘成亲,让她不再是歌女便了。”
卜中限苦着脸为难道:“栀秦兄莫要取笑我。”
邢栀秦只是摇头:“这怎么能是取笑呢,栀秦兄正经给你提建议呢。”
若是道服法裙束缚手脚,蒙蔽耳目。便学郑彩鸾,将其抛在脑后。再学秦修然,听琴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