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安扶着郡主,跨进石窟的一刹,就被石窟角落中一尊普通雕塑身上卧着的一名少年吸引了。
那座规模并不是很大的雕塑中,蜷缩着一席黑衣的长发少年,他没有将头发束起戴冠,而是任一头又长又密的头发披散在弓成一个弧形的腰背上。像半开在佛像怀中的一把漂亮的黑折扇。
芙安吞了口唾液。短短的一个午后,她看见了两头罕见的长发。一个旱地荒原,一个叠泉瀑布。
郡主显然也注意到了那名少年,她走进两步,眯起眼睛观察着他的黑色长发,他的白色眼皮,他的墨色细眉,他的高耸鼻骨,他受伤的小腿。
周围的花蝶扑闪着长袖般的翅膀,围着郡主,一块眯起眼睛观察着这个嵌在佛像中的活人儿。
一名小童快步经过,冲里面正打盹的三粲小声说道:“快起来!郡主来了。”
三粲不像平常那样怠慢,他从佛像怀中巧妙地钻了出来,免得自己磕到石头,再次受伤。
他从一排细密的睫毛中看着娇花蝶群簇拥着涌入石窟中,坚硬的北石窟寺变得漂亮了些。
三粲的心稳定地跳动。
蝶群后,是身着一件灰袍子走入石窟,瘦弱如干枯老树般的恒角。
两人的目光再次接触在一起。不同于大佛底下的互相试探,三粲和恒角互相看出了对方的端倪,变得戒备起来。
三粲紧接着就望见那张黑洞洞的脸跟在恒角身后移入石窟中。
三粲的身体无力地向下坠去,他用手肘撑着石像不让自己跪在地上。
“免礼吧,郡主仁慈,刚刚的不敬就当没有发生过。”芙安走上前去,对着半跪在地的三粲扬起下巴,带着些傲气地说。
三粲没有理会芙安的自作多情,自己本来也是要起来的。他慢慢扶着石像站起来,一个趔趄,又差点摔在地上。花蝶们“咿咿呀呀”地惊呼着,做出想要搀扶他的动作。只一瞬,她们就在娇花背后凑成一堆,讨论着若三粲的手臂不像白玉兰花瓣那般娇嫩该如何,最后得出结论,还是不要上前了。
哪知郡主却突然上前,朝三粲伸出手说道:“起来。”
花蝶们四散成只,惊慌失措地涌上去,口中叽叽喳喳地吵嚷着“郡主使不得”“奴婢们扶她起来便是”之类的话。石窟中热闹得换了副样子。
郡主厌烦地直起腰,扫视了一圈身后的花蝶,将她们吓退后,又对芙安说:“你去扶他起来。”
三粲坐在地上,头靠着石像,他的凤眼完全睁开,冷漠地注视着恒角身旁那张黑洞洞的脸。
芙安为表矜持,便抓住三粲的衣服,将他半提着从地上拉起来。三粲一头长发垂坠着左右摇晃,将芙安的一双眼睛晃花了。
“那是什么?”
郡主指着石壁佛龛旁的一行已有些模糊的题字问芙安。
芙安知道郡主是在示意自己去问身边的俊美少年。她回头恳切地看着三粲,却发现三粲的眼神冷冰冰地盯着石窟门口。
她顺着三粲的目光看过去,门口只有几个工匠打扮的男子,并无其他。许是为了这次郡主的册封,这北石窟寺中的人与外来修凿的匠人们起了什么龃龉冲突,也说不定,小半月的工期……
“芙安?”郡主并无半点怒意地提醒一句。
芙安照例捣蒜般点头赔罪,又用逼迫的目光一个劲瞪着三粲。
“那大概是武周如意元年的题字。”三粲说着,目光仍然不离人群最后那张黑洞洞的脸。他的五官在一张白脸上分崩离析,嘴偏向郡主和芙安胡说八道,眼睛却要瞪到那张可憎的脸面前,耳鼻眉通通失了作用,留在原地。
郡主一边听着,一边从四壁的佛龛中来回走动,来到大佛菩萨力士弟子像前,走马观花,一扫而过。她最后走回原地,来到三粲站立的佛像跟前。
“这是个女子像?”郡主凑近,仔细辨认着石像上粗糙的五官。三粲不说话,他的黑发中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邢灼在最后一排嚼着肉干,却看到一条白绫自佛像背后慢慢攀上,停在佛像颈处。他放下手中的半块肉干,用粗糙的手搓了搓眼皮,仔细看去——
郡主凑近看了一会儿佛像,没来由地生了气,她一甩衣袖回头,头上的发冠摇摇晃晃。
“何人造出这个的?”郡主怒喝。
一室人安静地低头。
“何人造的?”郡主气得喘了两声。
三粲喘得也很厉害,他的白眼皮下一双水灵灵的凤眼,从看向那张黑洞洞的脸转到看向郡主头顶的大梳裹。明珠刺眼的光让三粲想起雨夜野狗青绿色的眼睛。
邢灼终于看清,那条白绫一般的东西竟是三粲的手,他扒开一排挤在最后的工匠,怪叫着向前阻挡。
半块肉干掉在地上。
“何人——”
郡主没有机会将那句重复了很多遍的话说完,嗓子眼中的尖叫便吞掉了郡主其余的话语。
凄惨的尖叫撕裂着石窟中每一层耳膜。窟中大佛菩萨力士弟子慈祥地目视前方,环绕四壁的佛龛中偶然爬过一只小虫。
芙安站在郡主身旁,眼看着郡主娇花般的身躯向地上无力地跌去,大梳裹重重地靠在自己的腿边,明珠乱摇。芙安看得痴了,口水一下接一下地咽个不停。
身旁的侍女们又褪色成惨白的蛾子,正犹豫着要不要包成一个茧型的人群。
邢灼停在原地,不敢再上前,他怕自己被误会。
恒角目瞪口呆地瞪着地上的郡主,她觉得有泉水一路从鼻腔冲到了脚趾,她枯涸的身体重新活了过来。
三粲悄无声息地退到恒角旁边,拽住了恒角的衣袖。
“走。”
三粲不着痕迹地凑到恒角耳边,焦急地说。
恒角仍然瞪大她的眼睛,盯着匍匐在地不断呻吟挣扎的郡主。
“让开!让开!”
窟门外,嬷嬷风一般灌了进来。她看着那座无头雕塑,听着它正发出郡主的哭嚎声,不解地环顾四周。
“郡主?”
嬷嬷叫了一声。
已不像女子嗓音的一声沉闷的呻吟从地面传来。
嬷嬷拨开人群,冲到郡主身旁,惊呼道:“这是怎么了?这,这雕塑的头怎么会掉下来?”
郡主伏在一脸痴像的芙安腿边,一只脚已被砸得血肉模糊,失去了脚的轮廓,成为了躯体中奇形怪状的一部分。
雕塑的头部静静地躺在地上,灰色的石面上洒了娇花的热血。
嬷嬷扶不起郡主,急得直掉眼泪,她抬头冲侍女们喝道:“都来帮忙啊!”
侍女们惨白的脸抽动着,僵硬地靠过去,大家一同将郡主搀了起来。整个石窟中没有一处可以供郡主这种身份的贵客休息的地方,嬷嬷只好让侍女们将郡主搀到无头雕塑身上,扶她坐了下来。
郡主的嘴唇死灰,已经昏了过去。
“怎么办,马车在坡下,快去叫!快去!”嬷嬷指挥着一个侍女。
“可,册封的事怎么办?”芙安怔怔地开口。
嬷嬷呆住了,她茫然地又开始环顾四壁的佛龛,窟中显眼的大佛菩萨力士弟子,以及窟门口挤满的人。
嬷嬷突然自人群中发现了魁梧的邢灼,她的脸刹那间阴沉下来。
“何人修的这尊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