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得罪内外——晋惠公失信于秦和诛杀大夫
晋惠公元年，刚刚即位不久的惠公便背弃了对秦国许下的诺言，他派大夫丕郑前往秦国进行聘问（诸侯国间遣使访问称为聘），这位丕郑按照惠公的旨意厚颜无耻地向秦穆公说道：“君啊，当初夷吾曾以河西五城之地许给您，如今有幸得以回国即位，他准备实践诺言，但是国内有大臣说：‘土地是先君的土地，国君您当初流亡在外，怎么能擅自许给秦国土地呢？’于是寡君派外臣前来向国君您道歉：寡人与这帮大臣争执不过，所以来向秦国道歉了。”秦穆公听完大怒，但也无可奈何，毕竟国君是他扶立的，又刚刚即位不久，这时候他再出兵去讨伐，岂不是让天下诸侯耻笑。晋惠公对外失信于诸侯，对内也没有实践对大夫许下的诺言。晋惠公即位后，里克、丕郑之党遍布朝野，势力强大，他忌惮于中大夫里克的权力，害怕他会勾结流亡在外的重耳从中作乱，不但没有实现诺言赐给他汾阳地区的田地，还削弱他的权力，而重用吕甥、郤称、郤芮等人，而且准备将他除掉。就在丕郑出使秦国的时候，在这一年四月，周天子派周公忌父（即宰孔）和大夫王子党会同齐大夫隰朋，来到晋国为晋惠公举行确立典礼。晋惠公为了取悦对方，决定借故杀死连弑二君的里克。于是晋惠公派人去找里克，用十分委婉的口吻说道：“哎，如果没有您，我就做不了国君了。但是尽管如此，您杀了两个国君和一个大夫（指荀息），要当您的国君，不也是太难了吗？”里克听明白了国君的意思，慨然叹道：“没有奚齐、卓子的被废，国君您又凭什么登上君位呢？想要给人加上罪名，难道还没有借口吗？（欲加之罪，其无辞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出处。）您竟然说出这种话，那我唯有遵命就是了！”于是含着眼泪伏剑自杀了，而和里克同属一党的丕郑因为这时候在秦国聘问，所以没有被殃及。这个晋惠公在逼杀里克后又后悔了，他感叹道：“郤芮呀，是你使寡人错杀了我社稷的重臣呀！”那个古以色列先知般的大夫郭偃听后，不以为然地说道：“不为国家打算而劝谏国君的，是郤芮；但不好好考虑就轻易杀人的，是国君您呀。不为国家打算而进谏，是不忠；不好好考虑就杀人，是不祥。不忠，就要受到国君的惩罚；不祥，就要遭到上天降下的祸患。受到国君的惩罚，死了也蒙辱；但是遭遇上天降下的祸患，就要绝后了。通晓事理的人不要忘记，灾祸将要到了！”在说完一通预言后，这个如神一般的郭偃又隐匿了，深藏功与名。
且说晋惠公即位后，因哥哥申生原本的葬礼不合礼制，因此打算按正礼为他实行改葬。他让人把共世子（申生谥号为“共”，所以称为共世子或共太子）的遗体发掘出来重新进行安葬，但是尸体的臭气仍然发散到外面，国人认为这是不祥的预兆，他们借机作歌讽刺晋惠公：“想按正礼葬兄啊却没有好报，是谁使这个人的臭气飘散？想按正礼改葬却得不到上天听从，想凭信义行事却不见真诚。国家没有这样的法则啊，让窃据君位的人侥幸生存。不改变他的弊政，晋国的命运将会沉沦。畏惧这个人啊怀念那个人，等待那个人的归来，是大家共同的愿望。想摆脱这个人啊远走他乡，又难舍故土而内心哀伤。十四年后，这个人和他的儿子将要灭亡。那个翟国的公子啊，将是我们的依傍。他将镇抚国家啊，作天子的辅佐最理想。（贞之无报也。孰是人斯，而有是臭也？贞为不听，信为不诚。国斯无刑，偷居幸生。不更厥贞，大命其倾。威兮怀兮，各聚尔有，以待所归兮。猗兮违兮，心之哀兮。岁之二七，其靡有征兮。若狄公子，吾是之依兮。镇抚国家，为王妃兮）”那个爱算命的大夫郭偃（就像古以色列的先知一样）又出来感叹道：“太过分了，做好事真难啊！国君改葬共君原本是想显示荣耀，没想到却使自己的罪恶更加昭著了。一个人若内心美好，就会散布于外，并且传扬于民众中，民众就会爱戴他；一个人若内心丑恶也是这样。所以做事不能不谨慎啊！一定有人知道，十四年后，国君的嫡子将会被代替吗？这个数字已经为民众所知了。公子重耳难道会回国吗？他的迹象已经显现于民众了。他如果回国，必定会称霸诸侯而朝见天子，他的光辉已经照耀于民众了。数字，是预言的记录；迹象，是民意的先导；光辉，是贤明品格的闪耀。用记录预言来表述，用阐发民意来引导，用闪耀的光辉来昭示。不回国还等待什么呢？打算为他作先导的人可以行动了，他将要到了！”
这一年秋天，狐突，就是那个晋献公的老丈人、狐偃的爸爸，来到陪都曲沃，突然一阵阴风吹来，太子申生的鬼魂显现在了他面前。狐突一大把年纪了，吓得从车上跌落下来，他使劲地揉揉眼，太子申生的“倩影”仍在他面前飘忽不定，他于是拜伏于地，颤颤巍巍地望着眼前这个鬼魂道：“共…共君？”太子申生道：“不要怕，老人家，来，快登上车，来为我驾车吧。”狐突突然一阵感动，热泪溢出了眼眶，他说道：“太子，真的是你吗？我好想念你啊。”于是便登上车为太子驾车。申生在车上对他说道：“还记得当初我们一起作战，你为我担任御戎（驾驭战车）吗？”狐突说道：“是啊，但那都是往事了，不会再有了。”申生说道：“好了，不提往事了。这次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夷吾这个人无礼，我已经请求上帝并得到同意，准备把晋国给予秦国，而秦国将祭祀我。”狐突说道：“臣听说，神不享受别族的祭品，民众也不祭祀别族的人。太子您的祭祀恐怕会断绝了吧？况且民众有什么罪过？不要因为处罚失当而使祭祀断绝，您好好考虑一下吧。”申生听完点点头：“你说的对，我将向上帝重新申请。七日后在新城（曲沃）的西边，将有一个巫者表达我的意见。”狐突应诺了，而申生的鬼魂也倏地消失了。到了约定的日期，狐突来到新城西边，果然有一个巫者，她装神弄鬼地对狐突说道：“上帝答应我惩罚有罪的人了，他将在韩原战败。”这个有罪的人显然就是指晋惠公，而他在五年后的韩原之战中确实战败了，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不得不佩服这个巫人的“神预言”了。
且说丕郑在秦国聘问期间，听闻中大夫里克已经被晋惠公逼迫自杀，心中一万只草泥马在奔腾，他心想，晋惠公如此忘恩负义之人，连里克功劳这么大都被杀害了，他作为里克的同党，回去后肯定也没好下场，与其这样，不如为自己谋划出路，“既然晋君你不仁，那就休怪我不义了。”他心里一定这样想。丕郑这个人可不像里克性格那么耿直，他是不会白白送死的，他想既然可以参与政变而连弑二君，拥立现在的国君，那么再发动一次政变推翻现在的国君，再另外立一个新君，那也未尝不可。于是他去拜见秦穆公，向这位对晋惠公同样怀有意见的国君建议道：“君啊，吕甥、郤称和郤芮这三个人是晋侯的亲信重臣，就是他们不同意晋侯奉送土地给贵国的。臣有一个建议，您可以派使者去晋国报聘（诸侯国派使者回访称为报聘或报问），用重礼贿赂那三个大夫，然后把这三人召来秦国，迫使他们就范而参与我们的谋划，这样晋侯就失去了左臂右膀。到时候您再派遣军队护送公子重耳回国，而我的人则在国内举事策应，这样便可把晋君赶跑，大事可成矣！”秦穆公笑笑道：“大夫啊，你怎么对付起你的国君来了？”丕郑说道：“晋君无道，失信于诸侯，又诛杀大夫，我怕殃及己身，不得不自保而已。”于是在这年冬天，穆公派大夫泠至作为使者随同丕郑带了丰厚的礼物报问晋国，丕郑快要进入绛都的时候，害怕回国后会被晋惠公诛杀，于是去见他的同党、七舆大夫里担任左行将的共华，有点担忧地对他说道：“左行大夫啊，请问我可以回国吗？”这七舆大夫是里克、丕郑的党羽，曾参与诛杀奚齐、卓子的政变，在里克死后，更成为了丕郑在朝中最坚定的盟友。这位左行共华点点头：“中大夫遇害的时候，我们几个在国内都没有受到株连，何况你奉命出使秦国，国君更找不到杀你的理由了，回来应该没事的。”于是丕郑便和秦国使者进入晋国。这位秦国使者泠至准备按照与丕郑谋划好的计划用厚礼贿赂吕甥、郤称和郤芮三人，但是足智多谋的郤芮看出了其中的蹊跷，他向晋惠公报告说：“君啊，丕郑出使秦国时带去的礼物很少，但是秦国报问我们时带来的礼物却很丰厚，而且说了很多好听话。我看丕郑这个人大概在秦国说了我们什么，一定是想让秦人来引诱我们。不杀丕郑这个人，他必定会作乱的。”于是晋惠公便下令将丕郑诛杀了，他的儿子丕豹逃亡到了秦国。
丕郑被杀后，作为同党的七舆大夫便岌岌可危了。这时候共华的族人共赐准备逃亡，他看到共华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于是焦急地问道：“你还不逃走吗？快要轮到你了！”共华淡定地回答说：“丕郑回来，是我的主意，我将静静地等待祸患的降临。”共赐不解：“谁知道这是你的主意呀？（意思是你不必内疚）”共华说道：“不行。明明知道自己犯了错却昧着良心是不信，为人出主意却使人陷入危难是不智，害了别人自己却不敢面对死亡是无勇。我背负着这三大恶名，就算逃走了又有哪里容得下我呢？你还是走吧，我姑且在这里等死了。”春秋时候的人就是有趣啊，为了坚持自己的原则，往往不惜用生命来捍卫，这也是我喜欢那个时代的人的原因。于是晋惠公在杀了丕郑后，又下令诛杀了祁举、七舆大夫：左行共华、右行贾华（这货曾经奉命讨伐过公子夷吾即现在的晋惠公）、叔坚、骓颛、累虎、特宫、山祁。这些人都是里克、丕郑的同党，晋惠公借这次大规模诛杀大夫清除了里克、丕郑在晋国的势力，进一步巩固了君权。
丕郑的儿子丕豹逃亡到秦国后，恨得牙痒痒，他日思夜想报仇，于是向秦穆公进言道：“君啊，晋君这个人大大的失去民众了，他违背承诺没有给您城邑，又杀死有功劳的里克，还忌恨国中的大夫，大家本来就对他不爽了。现在他又杀死臣的父亲和七舆大夫，这样他的支持者在国内就只剩下一半了。这个时候您如果出兵讨伐他，那个无道之君必定会逃亡的。”秦穆公沉吟了一下，说道：“你说他失去民众，失去民众怎么还能杀这么多人？况且他的罪行还不到死的地步，他的罪行若足够了便不会留在晋国，现在他留在晋国，说明他的罪行还未够，胜败的变化是无常的。大家都出国避难了（比如你），谁还能赶跑国君呢？你还是等我从长计议吧！”于是便没有听从丕豹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