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哗啦一声,欧阳青云掀开了通往后院的竹帘。他不满地侧过身子,身后钱老大亲自端着托盘,快步走入正厅,嘴上笑吟吟道:“纪大人,尝尝这杯洞庭碧螺春。”
纪桓没动。
“怎么都不说话?”钱老大坐下来,将茶碗端到纪桓面前,“请。”
碧螺春原名吓煞人香,香气浓郁,回味甘甜。钱老大这碗茶用泉水冲泡,杯底茶叶舒展,果然选的是最嫩的单芽。茶汤清澈,透着浅浅的青碧色,清雅的香气直扑鼻尖。
纪桓没有一点饮用的意思,他现在还有太多事情要问,瞟了钱老大一眼,说:“你先退下。”
钱老大挑眉,笑容不减,指指自己:“纪公子,是我要退下?”一脸“我做错了什么”,他无辜道:“在下可是来巴结大人的。”
“你是晏时回的人,或者准确点,燕疏的人。”纪桓面若冰霜,“不需要巴结我。”
钱老大笑容僵住。
欧阳青云在后面恶意地笑笑,怎么,傻了吧。
钱老大心知闯祸,欧阳青云和纪桓加在一起,竟然把主子的身份弄了个清楚。他二话不说,从还没坐热的凳子上站了起来。
现在装作个楚姬不认识,估计也没用了。
他转头对欧阳青云道:“咱们私聊。”
然而走出两步,还是低低道了一句,亡羊补牢:“楚姑娘,你不是谈笑风生楼的人,但今天你说了什么,他日主子怪罪下来,怕是要你自个儿承担。”
楚姬大概明白了,看来是身份暴露,觉得有些好笑,“多谢提醒。”
很快,欧阳青云和钱老大出去了。
茶楼恢复安静,碧螺春茶香绵长清雅,散在空中。
钱老大果然走远,楚姬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浅笑道:“纪公子地位果然不同,没想到世上还有第二个能让钱老大听话的人。”
能让首富听话的,第一个当然是燕疏。
钱老大在谈笑风生楼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现在,却愿意听纪桓的话。
纪桓对此不以为意,直视楚姬,直截了当说:“我要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楚姬闻言微微一愣,苦笑,温柔如水的声音继续讲述当年的一切。
再说当初燕疏杀了崔鬼。
这惊人之举把楚姬吓得花容失色,看燕疏的眼神里满是惊惧,怎么都不敢相信,如此年轻的绝色少年,居然能一招之内轻松取走七杀鞭崔鬼的性命。
燕疏见她眼中害怕,也不说话,仿佛自讨了个没趣儿,转身就走。
他刚入江湖,又年幼,想法很简单,觉得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早上吃过鱼,便继续赶路。不料才走出一段距离,就听见楚姬用最大的力气在身后唤:“公子!别走!等等我!”
楚姬上气不接下气追上来,呐呐问:“你……不把他埋了吗?”
燕疏已经摘下了面具,蹙眉:“为什么?”
楚姬不知道该怎么说,少年虽然杀了崔鬼,但崔鬼偷袭在先,死有余辜,而且还救了她,再要求他去收尸,分明有点掩人耳目的意味。她索性也不管了,小心翼翼问:“公子,你能带我一起走吗?我……一个人回不去。”
燕疏就问:“你去哪?”
“……越州城。”楚姬不知道崔鬼带她一路走了多远,心里也很犹豫,如果不回越州,是不是就能摆脱贱籍,隐姓埋名,从此过上平静祥和的生活?
燕疏道:“我暂时不会去越州。”说完,径自要走。
楚姬跟上,连声哀求:“不去越州也行,公子,我一个弱女子,这样孤身呆在荒郊野外,真的活不下去……”
燕疏又停下,认真地上下打量楚姬,好像这才发现,眼前的女孩是一个弱女子,如此的弱女子在这样的地方,是要“活不下去”的。
他有些怀疑:“你不会烤鱼?”
楚姬摇头。
“那就摘野果吃罢。”燕疏建议,还指了个方向,“那边有村庄,可以问路。”
“公子……我不识野果。”
楚姬知道少年不想带着他,不由盈盈含泪,“我这样,去村里,恐怕会出事。”她容貌算不上绝色,却也是天下数得上的美人,此时更是弱不禁风,进了村庄若遇上色贼,此生就毁了。
燕疏完全意识不到为什么楚姬进村子会出事,他原想麻烦一些,直接把人送到村落里,这下也不行了,无计,只好说:“那先跟着我。”
两人就此结伴,楚姬走不快,燕疏就放慢脚步配合。
相处下来,楚姬发现燕疏话不多,几乎不会主动开口,但却也有问必答。两人熟悉了一些,楚姬年长燕疏两岁,非常惊讶少年不过十四岁,她心中愧疚拖累了少年的脚程,几次道歉,少年只说:“家师教过,对待女人要有耐心。”
楚姬非常感激少年的师父。
问起名字,还没想好化名的少年随口答:“疏,疏离的疏。”
他们一路同行,莫约过了五天,穿梭于似乎无穷无尽的山水之间,来到了燕疏的此程的目的地,一处山秀优美、烟波浩渺的世外桃源。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楚姬吐出一句诗词,轻声道,“妾身当年对江湖知之甚少,后来才知道,已经误入了月明楼。”
月明楼并不是一个帮派,就只是一座楼。
楼在水中,后面有一个山谷,翠微谷。
翠微谷住着鬼才卿无意,传言此人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孤高自赏、惊才绝艳,是过去五十年里江湖上最厉害的人物之一。他的儿子卿一笑继承了他的医术和毒术,有医死人肉白骨的能耐,也能配出最凶狠可怕的□□。
听到月明楼,纪桓心里大致有了猜测,却还是问了一句:“他去做什么?”
楚姬道:“拜师。”
纪桓心中微恼,卿无意是什么人?当年皇帝都打过鬼才的主意,万两黄金加上三千官兵,苦寻三月,都无功而返。卿无意倨傲狂放,谁都不放在眼里,只一个儿子卿一笑当传人。
他心念电转,忽然想到,认识楚姬的时候燕疏还带着面具,显然当时还不通易容……看来那缩骨功和易容术恐怕都是拜师卿无意所得。
能成为鬼才的弟子固然是好事,可无论燕疏多么厉害,当年都只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这趟拜师必然付出了不少代价。
楚姬回忆往事,神色也有了些许恍惚,喃喃道:“我们被困在了月明楼,楼中全是五行术数、奇门八卦,一个不慎,便会触动各种机关暗器,还有防不胜防的□□……”
他们被困了足足十天。
其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燕疏一个人在摸索楼内的阵仗,楚姬身体不比燕疏,全然是个拖累,进楼不久便中了一点轻毒,大部分时间都是昏迷的。在月明楼的第三夜,楚姬全身没有力气,燕疏拆了楼中的一根木竹打水喂她喝下,楚姬精神稍微好了点,以为他们会死在月明楼,喃喃说了一些自己的身世,还轻轻问燕疏有没有牵挂。
月明楼有月光。
燕疏长得那样好看,月光似乎都喜欢凝在他身上。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遇到一个也许不能战胜的挑战,他和楚姬挤在一个角落里,独自抱膝,仍跟楚姬隔着一道距离。
楚姬那时想,真是人如其名,疏离得很。
他却认真地说:“我有牵挂。”那样清冷出尘的人,说出这话,却一下温柔了起来。
楚姬便轻轻问:“是谁?”
“纪桓。”他自己连个姓名都没有,却是直截了当说出心上人的名字,尚且带着不谙世事的直率天真,“我不想继续了,我想回去找他。”
说着皱眉,“出不去。”
燕疏想通这点之后,就又借着月光研究楼内的布局,而楚姬则根本不能明白为什么一幢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竹楼,可以藏下这么多的机关,如一个怪物一样,能不由分说地一下子把人命吞下。
“那几天绝望的日子里,他陆陆续续又跟我说了一些你的事。”楚姬笑意温柔,清清雅雅,全然没有恶意,“在月明楼的最后两夜,我都觉得要疯了,恨不得干脆就死了,但是他没放弃。”
“他说,要是能活着出去,一定要告诉你,他要带你走。”楚姬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痛苦,“他知道你在家中,并不快乐。然而其实那时候,燕疏还没有意识到对纪公子感情,他把你当做弟弟……”
十五岁那年,燕疏最后一次进京入住宰相府,纪桓尚且在埋头苦读圣贤书,燕疏直率地抱住他说喜欢。
他至今都记得那种心动。
难道其中还有什么纠葛?
四年前的燕疏,依然带着缥缈仙气,性情也似天外飞仙,很简单,又怎么一下醒悟了感情?
楚姬见纪桓眼中的困惑,唇角一直噙着的笑意转为苦涩,眼中的痛苦挣扎也尽数成为黯然。她低低道:“从他救下我到月明楼的十天,后来能活下来,我对他……”
纪桓秀眉一扬。
“我喜欢他……在月明楼,他说能活下来,为了不后悔就要带你走。我便告诉自己,如果能活下来,也要告诉他我的心意。”楚姬垂下眼睛,停顿了许久,“我是风尘中人,在妓.院长大,知道的报恩方式很简单……活了下来,便想以身相许,把自己所有的给他……”
纪桓面无表情,眼神冰冷。
见纪桓不悦,楚姬自嘲地笑了笑,“那不光彩,我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勾引他,也很失败。我问他为什么,提到你的名字,他气得转身就走,一掌碎了大门……”
这件事自然发生在翠微谷。
燕疏成功拜师,卿无意性格古怪,觉得一生没有女弟子颇为可惜,见楚姬容貌过得去,居然顺手也收入门下,所以,两人当时已经成为了师兄妹。在卿无意的手下,楚姬这样一个对武功一窍不通的弱女子,不到三年,也练成了一门名为造化琴的功夫,琴音进可攻退可守。
至于燕疏,他学成出谷不过花了两个月,这原本就只是他游历江湖的一部分。
而当时,事发后的第二天,燕疏主动找上楚姬,先道歉,再道谢,说谢谢楚姬帮他想通了很多事。
纪桓脸色稍霁,楚姬苦笑着摇摇头:“过去种种尽是往事。在翠微谷呆了近三年,楚姬现在不过把燕疏当做师兄。妾身这次来,是为了满足见纪公子的心愿,今日如愿,却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四年前就想通的事情,燕疏竟和公子闹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