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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小长到大,在她有记忆时,这是她第一次被人抱。第一次的感觉总是与众不同,总是怪异得让人的心如坐了小船般左右摇晃。
跟着程勿走在后方的客栈老板,因为少侠要抱人,他好心地主动帮助提灯。他走在两人身后,从少侠肩头,看到了小姑娘漆黑而幽深的眼中,某一瞬,突然露出微微笑意。老板一愣,因他再看,那笑已经没有了。小姑娘的眼瞳,还是那种诡谲深邃的黑。
老板打个哆嗦:大概只有那少侠才看不出这位小姑娘的眼神根本不是涉世未深,而是太深吧。
这种小姑娘,通常有毒。
有毒的小姑娘却没闹什么幺蛾子,既没有乱屠杀人,也没有住客栈不给钱。程勿将女瑶送去了客房,打开门,一应家具齐全,热水也将将烧好冒着热气。女瑶脚下了地,被屋中温暖一冲,她眼中潮湿已经消失殆尽。程勿松口气,转身要走,被女瑶喊住:“住客栈的钱哪来的?”
程勿平时总是伪装自己很坚强很男人,这时他却忍不住目中露出得色:“以物换物,不是你教我的么?”
女瑶瞠目,以物换物?少侠身无分文啊!她盯着年轻俊俏鲜美的少年,看他腰细腿长,一下子就想歪了……
程勿脸一僵,然后气急败坏:“你想哪里了!我是那种人么?!”
“我只是用你教的以物换物的方法,从两枚石子,一直换东西,换到了住客房的钱而已!”
他深觉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不想多说,怒气冲冲地关上门和老板一起下楼了。他不知道他身后的小姑娘,噗嗤一声后,笑得仰倒在了床上。女瑶身上有伤,她一跳到床上就因用力而背上刺疼,让她“嘶”一声。她边嘶边笑,当真又痛又快活。
她闭上眼,便能想到黑暗的大街上,程少侠从地上捡起两个石子,鼓起勇气去跟人换一枚糖果。他再用一颗糖果去换一个馒头,用一个馒头去换乞丐手里的几个铜板,再去换更有价值的东西……星光在天上飞,灯火在他身后一盏盏点亮,他走过漫漫长夜,不知道换了多少次,才换到住客栈的钱。
他怕她等得急,又担忧又不安。女瑶脸贴着硬木床板,舒服的环境让她已有些昏昏欲睡。她意识模糊,脑中还回着那点儿愉悦。昏沉沉中,她翻个身,口中噙笑,似说句梦话:“一点就通,真是个天才……”
然当女瑶安稳入睡后,天才少年程勿却自觉地跟客栈老板告了别,回去了之前的马厩过.夜。绕过客栈养的马匹,他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他一边抵挡着入夜后的寒气,一边催眠自己入睡。
他哪来那么多钱呢?他将将换了一间客房。
女瑶以为男女不同房,少侠一定去别的房间睡了,但程勿只是回去了马厩而已。
他对马厩这种环境并无不适,他一直以来的成长环境,也没比一个马厩好多少。过得很糙的程少侠头枕着膝盖,一点一点,很快就睡着了。乱象纷飞的夜,虽冷风猎猎,虽环境粗陋,程勿却自觉已经很好。
哪怕人间千奇百怪,众生众相,他也许会吃亏,也许会犯蠢,他却再不想回去以前的环境中了。
一睡到天亮,精神比昨日东奔西逃要好得多。女瑶简单洗漱后下楼,发现勤快的程勿少侠已经坐到了桌旁吃早膳。厉害了,过了一晚,他都有钱吃早点了。女瑶落座,被程少侠抬头送一记笑:“我问过老板了,我现在胸有成竹。城东的马大夫医术很好,他的病人从早排到晚。我先去赚钱,等到下午黄昏时我们再去排队,给你买药治伤。小腰妹妹,你要跟我一起么?”
女瑶挑下眉:程少侠真的主意好大。她一字未说,他就把一切事想好了。
女瑶甜甜一笑:“小哥哥你去哪里,我跟你去哪里!”
她心想她暂时还不想离开这个城镇,她还想看看四大门派打算怎么处理落雁山后事,她的教众们是否安全。程少侠不急着离开,正和她意。
程勿却被她笑得脸一红,又低下头继续翻看他的话本了。
他那包袱里,就这么一个话本,被他翻来翻去。
女瑶一边掰着馒头吃,一边对他的事也产生了好奇:“给我看完伤后,你没事做么?”
她想要是没事的话,就把程勿拐来给自己办事。谁知程勿百忙之中,从他的话本中抬头,充满了兴致。他跟她描绘自己的宏图:“我有大事要做啊!我想拜师学武!四大门派我研究过了,我想拜入罗象门学武!”
罗象门?馒头把女瑶噎得往后仰了一下。
女瑶啧啧道:“四大门派,药宗势力最弱只教医术,朝剑门一心练剑,真阳派修身养性,只有罗象门弟子人数最多,也最杂。罗象门看起来声势很大,可因为杂,他家弟子没用的人也最多。他家功法不好,弟子废物的比例太高。你怎么选他家?”
程勿斥她:“小姑娘家家的,你说话不要那么难听。”
“罗象门怎么不好了?话本里说他家包罗万象,什么样的弟子都肯收。像我这样的,其他门派还怕是外贼不敢收,只有罗象门无所谓。”
女瑶喝茶:“当然无所谓了,免费的打手谁不想要啊。”
她就想要啊。
程勿:“你懂什么!”
他拿自己的话本举例:“罗象门不厉害的话,魔教教主为什么会跟他家弟子谈情说爱!”
“噗——!”
女瑶口中的茶狂喷,白雾状的茶水和唾沫溅了离得近的程勿一脸。
程勿满脸的水,他脸一下子黑了:“……!”
女瑶咳嗽得止不住,顿时忘了伪装自己“善良无辜”的形象。她拍桌子跳起:“谁跟谁谈情说爱!你说清楚!你不要污蔑我……我家教主的人格!你可以说她不是好人,但不能乱讲她跟人谈情说爱!她连罗象门的掌门都认不清脸,她怎么可能认得罗象门家什么弟子!”
程勿:“……”
他发上滴着水,脸上沾着水,他潮湿而秀美,他生气而郁闷。
程勿:“我说的是魔教教主,你那么激动干什么?你怎么知道女瑶没跟人谈情说爱?”
女瑶一滞,她装委屈:“大好有为的小哥哥你怎么能天天看言情话本!你看的莫非是‘霸道教主爱上我’?”
程勿忍气:“我是从话本里学罗象门的事。”
程勿黑着脸抹了把脸上被溅的水,早就关注这边的小二露出一脸惨不忍睹的神色,赶紧过来给客人送毛巾擦脸。
女瑶心想:但你凭什么说魔教教主和罗象门弟子谈恋爱!
……要谈也应该是武林盟主之类的!
一旁递帕子给程少侠擦脸的小二忍不住插一嘴:“小姑娘你别不信,小哥说的当然不是这一代的魔教教主啊。咱们这一代的教主虽然人品有待商榷,但是江湖上还没传过有关她的风花雪月的事。话本要编排的,肯定是上一代的魔教教主啊。”
小二露出神往之色:“上一代教主还活着时,她和罗象门掌教大弟子之间风花雪月的爱情,话本里写的可多了。那时候流传得特别多,公子小姐都爱看,市坊卖得可好了。当然话本后来被四大门派给禁了。“
他冲程勿挤眼睛,小声恭维:“没想到这位小哥还收藏着那么古老的话本啊,同道中人,失敬失敬。”
程勿:“……”
不,他有那么老以前的话本,只是因为他家消息更新换代得太晚而已。
女瑶:“……”
她垂眸。
上一任的魔教教主?不就是她的师父,白落樱的母亲,白凤么?
白落樱生父不明,师父从来没提过那个男人是谁。莫非真的和罗象门有关?哦,此次攻打落雁山斩教……好像就是罗象门牵的头?牵头人叫什么她没留意,但这已经很有意思了。
此时落雁山巅,蒋声熬了一夜,一无所获。他打个小盹的功夫,忽然梦到了一些事,从梦中惊醒。他平息燥.乱气息,提醒自己一定要打起精神。因为上一任魔教教主流言蜚语的缘故,他父亲这派在罗象门,一直被打压,他从小也难以出头。此次作为新任大弟子,蒋声好不容易寻到在门派立功的机会,他不能搞砸——
什么风花雪月,害了他父亲一辈子。
谁的账,谁来偿。他杀不了已经死去的白凤,就杀现在的教主,女瑶。
蒋声出了大殿,与前来的谢微商量:“山中搜不到人,山下村子昨晚有传来消息,看来女瑶真的活着,而且已经逃走了。留一部分人看守落雁山,其他人与我下山,继续找人!”
谢微欲言又止。
他被蒋声冷冷看着:“谢长老,莫要消极怠工,被我抓到把柄!”
清晨的落雁山,朝阳从云翳后喷薄而出。罗象门大弟子,蒋声的视线穿过山间浓雾,穿过滚滚松涛,穿山越岭,望到了山下的村镇中。而大批四大门派的弟子跟随下山,与当地朝廷联手,开始布置人手,捉拿那恶名昭彰的魔教教主,女瑶。
“我二人是青莲派派来给各位提供消息的,嘿嘿。虽然我青莲派名义上以斩教唯首是瞻,但我们弃暗投明,我们有一颗正义多得挤不下的心!就想为正道抛头颅洒热血!就想出卖斩教!有什么需要,各位尽管提!”
如此一番油腻而夸张的讨好,让正道弟子们各个反胃,纷纷表示没什么需要帮忙的。魔门以斩教为首,青莲派不过是斩教门前的甲乙丙。当正道门派们要讨伐斩教时,做惯了“甲乙丙”的青莲派拍手响应,派来了陆嘉和任毅二人做内应。奔着铲除斩教目的前来的正道弟子们看一眼两个魔门弟子过分巴结的笑容,心中纷纷鄙视:吾等浩光,不与尔蝼蚁为伍!
陆嘉和任毅压根不在乎正道弟子们不屑的态度,没人理会他二人,他二人蹲在路口,激动握手:
“女瑶不在!我们要说女瑶的坏话,反正她听不见!”
二人以女瑶为参考,点评来往通行的正道弟子们——
“药宗全是女子,不过长得一般。最好看的还是她们宗主,冰清玉洁,高贵出尘。比女瑶那张僵尸面具脸顺眼多了。”
“那个罗象门的大弟子一直皱着眉,苦大仇深。他该不会暗恋女瑶吧?”
“真阳派的那个小白脸,长得真俊!在这里面长得最俊了,我看女瑶说不定暗恋他哈哈哈!”
二人侃得热火朝天、激情澎湃时,见他们盯着的“小白脸”青年侧了目,往这里轻轻瞥一眼。陆嘉和任毅正襟危坐,那“小白脸”立在驿站马厩边,跟小二说了个什么后,向他们走了过来。
青罩白衣,行云流水。他在一众人中,眉目清明映秀,气质温润含情。他只是款款走来,两个邪道弟子已一阵紧张,觉得有些不敢直视。
远方皱着眉苦大仇深的罗象门大弟子蒋声往这里瞅了一眼,哼一声后移开目光;与女弟子们交代任务的药宗女宗主美眸微闪,心不在焉。青年人走来这短短几步路,他已经惹来了不少人悄悄打量。
这位相貌气质皆出众的青衣男子,是真阳派的一位地位极高的长老,名叫谢微。两个不熟悉正道的魔门弟子只知道谢微是门派里的骨干,具体地位有多高,他们也不清楚。
谢微走到了二人面前,彬彬有礼地问:“我等人已到齐,请问青莲派是否配合,今夜就攻打斩教?”
四方都是武功高手,谢微的声音不高不低,周围弟子们都听到了。那个全程皱着眉黑脸的罗象门大弟子招呼师弟师妹们过来,美丽的药宗新任宗主也招呼弟子们过来听讲,群龙无首的朝剑门磨磨蹭蹭跟过来。
那黑脸黑了一路的罗象门大弟子忽然开口问:“人什么时候到齐了?不是说请来了夜神张茂么?人呢?自从下山,我可尚未见到这位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杀手呢。”
他语气奚落,嘲讽味足,面孔又瘦又冷,天生让人难以产生好感。
相貌出众的大好青年谢微说话始终和气,他回答:“那位是独行侠,大约独自行动,不与我等一起。”
四大门派的弟子们各有微妙龃龉,不是那么对付。然为了对付斩教,为了完成掌门临行前交代的“最重要的是除了女瑶”,他们压下各自脾气,分享信息和意见。日头暗下,夜色渐起,一屋子青年男女嘀嘀咕咕地说话;灯烛摇晃,他们面色各异。
大雾起,天上星辰流转若银光长河。
一黑衣青年立在山巅,星光照着他高挺的鼻梁,他目光冷锐地凝望着不远的山峰。天上云翳徘徊若飞,忽一瞬,云层完全遮住了天上悬月,他幽黑的眼睛突然亮起。将刀一抽,青年发出一声嘹亮长啸,纵向那屹立在视线中、被薄雾遮挡的山峰——
关外西林落雁山!
斩教的大本营!
青年在黑夜中飞纵,身形如豹,刀势如电。当天幕降下,当天地漆黑,他是黑暗中的王者,他是夜神张茂!他身负任务——
“女瑶!”
四大门派的弟子们借着夜色掩饰,在两个魔门弟子的带领下,包向西林落雁山。真阳派的弟子谢微目光莹润,略有复杂之色。他带领弟子们从东而行——
“女瑶!”
罗象门中的大弟子,那个总皱着眉的青年蒋声,当夜色暗下,当目标在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凝起真气,和弟子们从西抄去——
“杀女瑶!”
药宗的年轻女宗主嘱咐弟子跟在最后方——
“杀女瑶!”
既无掌门长老、也无首席大弟子领路的朝剑门弟子们一哄而上——
“杀女瑶!”
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四大门派领着弟子们冲向同一个目标。他们盯着西林落雁山,人从散到聚,再从聚到散。他们在寒夜中奔袭,星光在他们头顶闪耀。从探知女瑶生了重病、到采取行动,正道将消息瞒得很紧,他们和魔门的青莲派里应外合,他们做足了充分准备。
四大门派的弟子们冲上山,斩教面对浩荡人马,哪怕女瑶再安排,面对人数也毫无优势。斩教节节溃败,四大门派势如破竹!
夜和雾在天上漂浮,山上火把如龙,密麻如网。黑袍女子戴着面具站在山巅,目光冷静地盯着山中流龙般的光,听着四方下属们慌乱的汇报。斩教式微,人少,无法和联手了的四大门派相抗。山巅上留守的人稀稀拉拉,他们着急看向教主脸色。人声渐近,圣女白落樱还在苦苦劝女瑶:“教主,他们目标一直是您!您现在身体不比往日,您先走吧,我们为您护行!”
笑话!她逃?!受天下人耻笑?再谁来护教徒?女瑶垂目,她面上的银色面具在灯火中发光。
她负在身后的手慢慢放下,再抬起。白落樱为首的长老、下属们看向她,见姑娘的手摸向她腰部。在女瑶腰间,金白色的长带飘然流光。女瑶忽然一抽,光华璀璨,一道流光飞在她手中。金色的光在深夜中“啪”一下,半空中无风自响。光华耀眼而危险,白落樱等人纷纷后退,看向女瑶的武器——九转伏神鞭!
上杀神仙,下打人君!
女瑶高喝一声:“儿郎们,跟我冲!和他们所谓的正道,好好玩一场!”
灯火燎原,她气势磅礴,威压迫人。她高跃而起,一纵数丈。手中长鞭飞扬,迎面一众扑上来的年轻正道弟子们。冲在最前方的弟子们浑然未觉,只看到数道金色寒光抽来。噼里啪啦,火光流窜,金色所到之处,皮开肉绽,众人凄厉呼痛!
正道弟子们被抽飞、被打偏、被摔在地上,他们挣扎匍匐,抬目看到黑衣红袍的面具女子。青山如伏,云海如涛,夜星在上空摇曳。女子所到之处,周遭立倒一大片。她如夜中恶鬼修罗,赫然穿梭于人群。每走一步,伏尸百步!
积雪覆在山腰,绿色如海浪席卷山林。风声啸耳,女瑶长袍飞扬,乌发掠面。她立于高处的新绿树枝上,手握长鞭:“谁来杀我?!”
四方云动,千万星光横亘苍穹,天地间的光,聚在一人身上。
女瑶傲然长立,她的声音在山林松涛间回荡,将压在众人心头的恐惧传遍山林:“谁来杀我?!”
“女瑶……”
“她她她就是女瑶!”
“救救命女瑶来了!”
身后的白落樱等斩教高层们大笑出声,教主风采照人,激起他们心中豪情万丈。义气填膺,白落樱一举抽出袖中玉笛,横于唇前:“教主我来助你!”
其他长老们、随从们纷出武器:“教主我也来助你!”
“我等前来助你!”
玉笛横唇,曼妙旋律铺陈天地间。音色明亮,动人心魄。那魔音穿耳,与金色的九转伏神鞭相配合,一丈,三丈,五丈,十丈……“啊啊啊”惨叫声不绝。冲在最前方的正道弟子们口鼻流血,他们捂着耳朵,视线模糊。他们向后退,被笛声阻拦撞树;他们往前走,长鞭劈开骨肉!
漫山鲜血,激战不绝!
战斗发生在山巅。正道弟子们年轻,不知女瑶的厉害,他们无知地冲上山巅和女瑶直面;而本就出身魔门的两个小喽啰,陆嘉和任毅自然不敢直接冲去。听到满山谷的笛声和求救声,两个投奔正道的小喽啰庆幸无比:“还好我们两个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