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风燥,程勿浑身湿漉漉地从水里钻出来,脸色发白、驼着背,一脚深一脚浅地涉水上岸。水声哗哗在后,少年身上旧伤淋淋,再加上水性全靠临时发挥,程勿此时的状态实在不好。身体受损,精神疲惫。离开了水,程勿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他抹着脸上、眼睫上沾的水渍,又白着脸,哆嗦着手去拧湿了水后变得沉重的衣袍上的水。
程少侠心跳快得厉害,一闭眼就想到水声甚大,小腰妹妹站在比他高一层的山道口喊他:“凭什么这么对我?!”
他太震惊了。
又太害怕了。
还很难过。
想到小腰妹妹最后向他扑来的样子,程勿喘不上气,还红了眼圈。他擦着睫毛上一直擦不尽的水,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后悔,不能回去。小腰妹妹对他那么好,他不能连累小腰妹妹。
程淮不达目的不罢休。
他实在是太怕、太怕有一天,亲眼看到小腰妹妹死在自己面前。
想到此处,再次想到了春姨。天水一色,水中心有一个绿色洼地,阳光照在水面上,金灿而明亮。水如光波般,圈圈涟漪,一潮潮浮在少侠的秀色面孔上。程勿眸子黑静,拧着衣袍上水的手用力——
春姨是个温柔而不多话的女人。她是父亲的小妾,却知书达理,不跟程家人一样习武,整日如大家闺秀般,读书,写字,做女红。父亲也不常去看她,春姨也不在意。春姨总蹙着眉,幽幽望着远方发呆。她愁绪满怀,大家说她也许在想家。但她家早就没了。
程勿识字读书,都是跟着春姨久了,春姨见他可怜,教给他的。
春姨拿着程家的话本,一个字一个字教他……
而就是对他这么好的春姨,总是神色清淡不为外物所动的春姨,某一天,忽然要他逃出去。春姨说程家少主练武出了岔子,需要提前用到程勿。废了程勿,程勿会生不如死……
春姨说:“小勿,出去后就不要回头了。什么时候武学有成,再回来见姨。”
“现在的程家,你说了不算数。想要说话算数,你一定要比程淮、比你父亲……比他们都厉害。”
这样一个女人!程淮恶意满满地说,说他封了春姨的五感,让春姨成了一个活死人……程家少主说的话,就那么顶用!
程淮!程淮!程淮!
程勿忍着鼻中酸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胸腔中满派伤心,但他深深吸口气,他想清楚了。他是个废物,连武功都没学过,平生只有磅礴内力,和小腰妹妹才教了几天的轻功。他打不过程淮,更抗衡不了程家。然他必须回去!
他要忍着屈辱去跪在程淮面前认错,他要把通身内力全部送给练武出了岔子的程淮。他要被锁着,被关着,要回程家去。而他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放过柔弱的春姨!不要再折磨春姨!
程勿,程勿他是个不讨人喜欢的、被人告诫什么也不许做的小孩子……
“师父!师父!”
程勿站在水边,风渐渐停了。他沉浸于自己的一汪悲情中,他难过得就要说服自己,要动身去寻程淮了。身后忽然传来气喘吁吁的大呼小叫。程勿因为太出神,一时没发现身边有了人。待他听到喊声,定睛一看,旁边窜出了一个小老头。
小老头驼着背,肤色枯槁如树皮,蓬头垢面,行动却快得很。身后徒弟们此起彼伏地喊他,追他,居然追不上他。小老头吹着胡子,直直撞到水面,看也不看,纵身就往下跳。且他跳得动作太大,袖子甩到了旁边满脸惊愕的过路少侠身上。小老头跳水时撞到了少侠,还拽着少侠的袖子。
“噗通——!”
一声巨响,才从水里趔趄上岸的程勿一下子被重新撞回了水里。
程勿:“……”
还没有结束,一到水里,这小老头好像忽然回过了神,眼神从浑浊一下子变得清明起来。他一个发抖,精明十分地一把抱住“木头”的脖子,整个人攀身上去,吓得哇哇大叫:“我怎么跳水了!我要死了!救命啊——”
“哇哇哇徒弟快来救我!”
“我还有大事未做,我不想死啊!”
小老头抱着“木头”,手脚麻利地全部攀了上去。他越是害怕,越是攀得紧,全不管“木头”的死活。水中心汩汩冒泡,程少侠被人掐着脖颈,脸都憋红了。这一次是真没忍住,程少侠眼泪被水呛得迸了出来。程勿自己以前也没习过水,他水性也不好,他之前唯一一次高水平发挥,是为了逃离女瑶。而这一次,他的真实水平暴露——
“咳!咳咳!救命!救命!”
程勿被掐脖子掐得喘不过气,他手脚乱蹬,一次次浮出水面,却被坚强的身上挂物拽了下去。无辜受灾,程勿有点火冒三丈。但他一看小老头吓得雪白的脸,又不忍心把人甩出去。可是不把人甩出去,他被小老头伶俐的动作,带得离岸边越游越远。
越游越远,越来越有被淹死的可能性……
程勿:“救命!救命!救命啊——!”
终于跑到岸边的三个人,目瞪口呆地看到师父竟连累得一个陌生少侠要死不活。他们顿时心虚,有点不敢说话。但眼看那少侠要自救,要把他们师父从身上扒下去,三个徒弟连忙大喊——
“少侠!少侠救救我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年纪大了,他有点糊涂,但他不会水啊!”
“少侠!少侠!”
程勿再次被身上哇哇大叫的挂物拖拽到了水里,喝了好几口水。他一边被呛得脸红通,一边还要忍受耳边小老头的“救命”。程少侠悲愤无比,奋力划水。程勿跟身上挂着的小老头对吼:“别喊了!再喊我就不游了!我们一起死这里吧!”
小老头:“……”
他小心翼翼地定神,看一眼少侠绷得紧紧的脸。真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全身湿漉漉,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唇瓣水润鲜红。少年黑发白肤,沾水后更加俊俏,他生气的时候绷着脸,但因为长得好看,并不让人害怕,反让人觉得他很可爱,很乖巧。
程勿见挂在身上的人总算安静下来了,才喘着气,开始调整姿势,努力向岸上划……
程勿太倒霉了,自从他立刻雁北程家后,他身上总是接二连三地发生状况。这种状况出现的次数多了,程勿再走霉运时,就很淡定了。一刻后,本就受了伤的程勿重新回到了岸上,他伤口沾水太久,一上岸就唇色发白,眼前发黑,差点昏过去。
三个徒弟一看小老头上岸,连忙围了上去。三人总共一个青年,一个女郎,还有一个胖子。三人围着老头——
“师父你没事吧!老二都怪你,让你看好师父,别让他乱跑,你还把人弄丢了。”
“我、我也是看师父可怜,就让师父去散散心嘛。我也是好意。”
“好心办坏事!还连累了好人!”
三人一顿,齐齐过来感谢跪着说不出话的程勿。程勿累得发不了声,疲惫地摆手示意不用谢。三人看着他,目中微带惭愧:这少侠……他们一个不妨,见自己的师父突然清醒了过来,伶俐无比地推开他们,健步如飞,一下子扣住了程勿的手腕。
程勿心一惊:“……?!”
小老头捏着程勿手腕,眼睛陡亮,嘿嘿笑道:“好孩子,我看你骨骼清奇,天造之才,不如认我为师,跟我学武怎么样?”
程勿:“……”
旁边三个徒弟一僵后,捂住脸露出惨不忍睹的神色。他们接二连三地过来拉老头,并跟程少侠道歉——
身材高挑的青年女子说:“师父啊,你不要再乱认徒弟了。上次你认错人,被人家教训,打得下不了床,你忘啦?”
青年男子:“师父啊,你不要看到年轻人就要收徒!有我们三个,就够了。”
胖子:“对啊对啊!”
老头骂骂咧咧:“够个屁够个屁!你们武功根本不行,继承不了我的一身才学!”
三个徒弟敷衍应付,但老头子眼睛发亮地抓着程勿的手腕就不放:“好孩子,你考虑考虑,叫声师父吧!师父家学厉害得很,看你心地纯良,尊老爱我,勉强让你认个师父吧……”
程勿呆呆的瞪大眼,张口结舌。他第一次遇到这种乱认徒弟的,眼看对方神智还不清,程少侠被抓着手腕,手足无措。他求助地看向三个徒弟,三个徒弟抱歉地看他,并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自己的师父。但不知道程勿哪里招了人喜欢,老头子就是抓着他的手不肯放。
三人中的胖子红着脸跟程勿解释:“我师父老了,有时候会发疯,喜欢乱收徒弟。但是以前我们劝了后,师父就不坚持了。没想到师父这么喜欢你……奇怪,你哪里厉害了?”
程勿苦着脸:“我不知道!”
他很崩溃:“我受伤了!咳咳,你们快劝你师父放开我啊!”
胖子一看少年雪白的脸色,和他衣袍上渗出的血迹,一愣:“啊,是血啊?我还以为你喜欢这种颜色的衣服呢。没看出来……”
程勿气死了:“……”
纠缠不清中,忽然,哒哒马蹄声涌来,脚步杂乱,树动叶摇。程勿内力强大,他比所有人都更快地听到声音。方向朝着这边,程勿一个凛然。他猛跳起来,轻松甩开老头子抓着他不放的手腕,挡在这几个师徒前面。
来人来得极快,很快到了面前。程勿神色凝重,黑色衣料在他眼前变多,齐齐整整,大批人马赶路……斩教人!
魔教弟子!
虽然自己就跟金使、小腰妹妹相处了很久,但是一看到数量极多的站教教徒,程勿本能警惕:魔教人出来杀人放火?
一批人马到了几人面前,程勿不动,见身后师徒几人中的女子把他往后一推,走了出来。女子非常熟练地跟骑在马上的斩教教徒抱拳:“几位大人回来了!我师父犯了病乱跑,麻烦几个大人帮忙找人了。”
斩教教徒点了下头,消息传到后面,一个豪爽女子笑声传出。女子懒洋洋地骑着马从后面走到了前面,她让人过目难忘……程勿盯着她肚子,看她腹部凸起,显然已是怀身之向!
程勿:……这样都还敢骑马到处乱跑?
这女子懒散抱拳回礼:“没事,你们师徒几个也帮过我们,大家礼尚往来。”
双方熟练而客气地叙旧,程勿微微松了口气:原来大家都认识啊,不打就好!
这一队斩教教徒由那怀孕女子带队,他们看起来行事匆匆,没心情在这里多耽误时间。他们跟那师徒几人随便说了几句话,就要御马离开。突然,怀孕女子随意的、轻飘飘地往师徒几人中扫了一眼,她看到了程勿。
少侠安静地站在人后,白云黑水般。他不显山露水,但他实在俊俏。
怀孕女子“咦”了一声,马停了下来,再定睛看着程勿。
她目光灼灼,看得程勿兀自开始僵硬。
一面对正统出身的江湖人士,程勿就露怯。更何况面对斩教人士,江湖中的魔门,程勿更是底气不足。在对方灼灼目光下,程勿学着师徒几人的样子,僵僵地抱拳打招呼:“几位大人,我也是路过的……”
怀孕女子微俯身,感兴趣道:“你叫程勿是吧?”
程勿:“……”
他目光冷厉,警惕道:“你怎么知道?”
怀孕女子向后一伸手,一张图纸到了她手中。当着众人面,她哗地将图拉开,一幅少年的全身像画在图中。程勿看得瞠目,脑中警报连连,想:难道是程淮?程淮认识斩教人?那他怎么还和金使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抓我?
莫非、莫非……是女瑶?!
女瑶没死?!
程勿一言不发,突得凌步跃起,向外圈掠去。他步法快,架不住一众斩教教徒盯着他。怀孕女子一抬手,身后十来个人就一起飞下马追了上去。程勿受了伤,还刚从水里逃出来,他轻而易举地被几个人拿下,箍回了怀孕女子面前。
三个徒弟和老头子师父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大人,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没有误会!”怀孕女子打个响指,身后立刻有人过来收了她的图纸,她感兴趣地看着被制住、却不服气的少侠,笑眯眯,“程勿,你现在可是我们斩教的大红人呢。”
“我教中人见到你,就把你抽筋断骨……你说你红不红?”
怀孕女子大笑,她一个呼哨,胯.下的马一个上跃,带她向前方奔去。身后一众斩教教徒跟上,尘土飞扬,他们很快没影子。留师徒几人跟在后面,老头子面色严肃:“那孩子救了我,我们怎能坐视不管?跟去救人。”
三个徒弟犹豫着点头:“理应如是,但是斩教……”
他们师父跨步而起,跟随尘土滚滚,激动地追了出去:“我的未来徒儿哎,等一等,师父这就来救你……”
三个徒弟一脸郁闷:“师父又犯病了!”
……
程勿少侠奄奄一息,被用绳索绑着,关了起来。他有气无力,连日折腾,让他已经没什么精神。反是斩教人看他稀奇得不得了,过段时间,就来一个人看他,啧啧啧,左右轮着看。
程勿气道:“要杀要剐随意!不是要把我抽筋断骨么,来啊来啊!”
怀孕女子推门而入,端着一碗热饭,笑道:“哎哟,你急个啥?哪个舍得把你抽筋断骨啊?”
下属机灵,搬来了马凳,怀孕女子坐到程勿对面,用她手里的热饭诱惑程勿:“程少侠,担待担待啦。我们也是刚收到上面的消息,见到你就抽筋断骨。但是我们哪里敢咯,你可是我们教主的爱宠!”
程勿:“……”
他一呆:“什么?爱宠?”
继而暴怒,脸色赤红,脖颈青筋大跳:“你们教主还活着?我才不是她爱宠!我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杀了我吧!我才不会屈服于她!混蛋!”
怀孕女子被他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这么激动。金使说教主在和这个少侠打情骂俏咧,让他们别管。他们单纯是好奇教主的爱宠长什么样啊。这个爱宠怎么就一副被凌.辱得要疯的样子?
教主折辱他啦?
怀孕女人摸不着头脑,看程少侠这么激动,激动得眼睛都通红水润似要哭……她眼一抽,端着热饭的手僵硬着,不知该拿这个人怎么办。这时,一个下属进屋,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怀孕女人松了口气,连忙吩咐屋里人:“把绳子弄紧点,别伤了他,但也别让他逃了。”
怀孕女人急匆匆出门,把程勿丢到了身后。
她向掩藏在山中的寨子外面走,每走一段,就多几人跟随。到寨门前,一行人已十几个人,他们目光热情地盯着从山道上悠悠行来的一个……小姑娘?
怀孕女人愕然,定睛一看:确实是小姑娘。脸蛋明丽,皮肤白皙,个头娇小。她穿一身黑色劲装,都掩饰不住青涩感,看着年龄……大概,十五六岁……十三四岁?
不是说教主有可能在附近么?怎么是个小姑娘?
怀孕女人失望后,又镇定:教主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上他们。教主肯派人来见他们,已经很好了!
十来个人热情迎上去:“这位、这位小姑娘……大人,是我们教主派您来的么?”
女瑶眼皮向上撩了一下。
不戴面具就是这种效果,没人会觉得他们成名十来年、传说中脾气暴戾的教主会是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岁左右的小姑娘。女瑶淡定地“嗯”了一声,往寨子里走:“正道弟子抓我教教徒,你们这边没事?”
“没事,没事,”怀孕女子笑眯眯,偷摸摸,讨好这个神色疏冷的小姑娘。她小声说,“小姑娘,你帮我们传个话给教主,我们找到她的爱宠了!”
立在寨前,女瑶负手,冷淡十分。
她疑惑了一下:“……教主她的爱宠是谁?”
十来个人一起激动地看着她:“程勿啊!”
女瑶:“……”
停了半晌,她慢慢地,静静地,扬起了眉。女瑶轻轻笑出声:“……原来是程勿啊。”
她的小哭包,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