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啦。”
玄烨踏进寝殿,以为会看到一个纠结的宁芳,却不想她神情自若地窝在榻上,正和喋喋不休的雅丝在棋盘上撕杀。李德全侍侯着洗去风尘,他才挨着她坐下。
腿上传来的热度扰乱了宁芳的苦思冥想,她从棋盘中抬起头,狠狠刮了他一眼,转回去继续冥想苦思。玄烨利落地拈起一粒红漆象牙圆子落在盘中,陆续取出五子白色的废棋。
“啊——谁让你动手的!”宁芳一计“如来神掌”盖下,却没能剁住猪手,“这可是我在下棋,那个谁不是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嘛!你个小人。”一招不成,换只手顺势在紧挨自己的某人大腿上绞了半圈,直到清晰的“咝咝”声美妙入耳,才收了惩罚端起炕桌上自己只喝了一口、茶香正浓的清茶,笑逐颜开地喂他吃下,“怎么样,味道不错吧,可别说本姑娘不照顾你,小人SIR——”
雅丝等人麻力地各自退下。玄烨顺势将人搂紧:“下棋也是劳神的活计,爷体贴夫人,自然主动替夫人你代劳了。另则,爷是皇上,皇上何许人也?龙子也,天神之子也,既非君子也非小人,是神人也。”
“就你?还龙人?龙人,你的尾巴呢?”边说边顺着他的腰椎摸索,“咦——龙人,你怎么只有屁股没有尾巴呀?哦——我知道了,你是退化了,哈……”
尊臀被骚扰,某人生理和心理同时痒痒的,搂着她腰的手自然开始不老实。女人不爱穿长袍,说是坐卧不舒服,其实是软成一团时长袍紧绷身体不好伸展,但像这种时候,就方便他上下其手了。
“啊——!”后知后觉的某人轻易被“手”偷袭。偷袭者十分喜欢某人肚皮上的肉肉,眯着眼睛道:“为夫知晓夫人喜欢,然多少也内敛一二,不然引来了听墙角的,为夫生性羞赧,可不好见人的。”皇帝顺势将某人扑倒。
宁芳气得龇牙咧嘴,看在玄烨眼里到像只撒欢佯威的猫,更令他蠢蠢欲动,喜上眉梢准备大开胃口,一个不留神脸廓上便被镶上了小排“牙钻”,深得他“哎哟”一声松动了力气。
就地一突辘,宁芳总算收回了山河,顺手取了炕几上八瓣粉彩盘中的东西塞了两个进对方的牙缝里,才抹了把整出来的香汗,道:“老大不小的人了,你就贫吧。”自己觉得口渴,也取了个小的咀嚼。
玄烨顺势窝了她的位置,囫囵了两个果子:“没想到海棠结的果子这般爽口。不如明年慈仁宫里也种上几株,省得你吃个果子还跑那么远。”
“算了吧你,紫禁城就这么点大,景山又统共没几步路,哪远了?”宁芳举了小碟子接他吐出的枣核,递了湿巾子给他擦了手口,“到是真可以多种几棵。现在没有大棚蔬果,一到冬天,我们还能吃上些贮藏的瓜果,下面的老百姓可没有这福利。不少百姓将秋后摘下来的发酸的海棠果装在铺有干草的筐里盖好,放在荫凉处,到了大雪、冬至前后气温大降,果子上起了一层白霜就是天然的冻海棠了,那味道,甜而微酸,脆有果香,什么都缺的冬天吃上一口,荔枝樱桃全都被比下去了。这种果子紫里透红、红里透亮,你看,立面上有一道道不显眼的棱,约有七、八道,老百姓们便叫这种海棠果‘大八棱’,在京郊,可是难得的零嘴。”出了汗人也乏了,抹干净口手,宁芳依扒在他胸口打着哈欠,“还可以洗净了去了残苞,放进砂锅加点盐煮开了花,冷了后可不就是冬天里的纯天然罐头,小石头最喜欢这么吃……”
玄烨如树袋熊一般将她当树枝抱着,听她絮叨些细琐却撩人温情的小事,只偶尔吱应一声。立柜、方桌、圈椅,字画、梅瓶、氍毹,一件件、一样样,似乎就在手边的距离。可就在两个月前,这座慈仁宫他连想念都只觉恐惧,就更不要说靠近了。昼夜是恶梦,乾清宫似修罗场,寂寞如狂下除了思念一切犹隔彼岸。
“爷决定了,慈仁宫就种上几株。明年爷一伸手,不出家门就有果子吃,没得爷这么大个官在嚼头上还不及山间野夫。”玄烨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容,前一刻的患得患失瞬间烟消云散。
“呵呵,别看你是个家里房子九百多间的大地主,论起口舌之福真不如江南土财主。精致知道不?看看这象牙做的跳棋,喂,不是要你看象牙有多金贵,是个这棋子上雕的憨态可掬的动物。瞧瞧瞧瞧,多可爱……明珠这厮,现在的品味不低呀。”
玄烨撇撇嘴,拈过一粒明显迎合女子手寸的棋子观赏,这才发现棋子冲天的一面原来蛰伏着一只大眼睛的□□,只是因为雕工隐阴,又不上色,若不置在眼前,真的不易察觉这小而白的棋子上的乾坤:“朕看明珠是太闲了,我说他最近怎么言辞甚少,总跟在索老三后头附和,原来心思都用到‘品味’上去了。”
宁芳懒得理会他寻明珠的晦气。这对君臣从前就是这个调调,一个善钻营,一个小心眼。一个将另一个劈头盖脸,另一个转头就到她这里来肝肠寸断,于是一个将另一个批到尘埃里去,另一个负荆请罪就差抱着她大腿痛哭流涕了。如此这般那般、那般这般,每次不闹个半月仨旬的,她就不能安宁。
“马佳氏,你就没什么想问爷的?”
话题骤然转换,正收拾棋子的宁芳指间一顿,幽幽一叹,继续将棋子收入盒中。
“我知晓你与这些旧人的感情。我虽心肠不及你,对她们到底也与她人不同。这几年我是迁怒了荣嫔,放心吧,以后会给她应有的体面。”只要她安份守已。
宁芳反握其手,安抚道:“我没有怪你,真的。若在五年前,我定会恨你。可今非昔比,”她的眼睛里流动着哀伤,“五年很漫长,我也是失去了、离开了你,才觉得每一天都度日如年。马佳氏……”我们是这么渴望子嗣,惜珍连产四子你有多喜悦,当这些孩子一个个夭折时你就有多绝望。迁怒,不可避免的发生了。至于惜珍——
“那我们以后对惜珍好些,好不好?”宁芳抱住他,不想他看到她的泪水,愧疚是人心头的砝码,她要陪送他而不是他来承受这些重量,“你不知道,那一年没有你在身边,我辗转病榻,几乎觉得生无可恋支撑不过。可游大夫告诉我,不但温腕为了我向他下跪请医,当年还有个小子夜路背着我向他下跪求诊。还小时我就想,但凡这一世有一人牵挂我,我便要开心地活下去。如今这一世,为我牵挂的又何止一人?有温腕,有老太太,有你……”澎湃的情感涌动胸怀,宁芳努力抑制气息紧紧抱着他,“我得到了你们,至于她们……但凡她们想要的,我们又能给予的,便多给一分好不好?……”牺牲他人成全了我们,虽是卑鄙拙劣,也求买个心安。
拍在她背间的掌力轻柔而踏实,就像在哄自己最爱的成长中的孩子。
她是小三心里的一片柔软,他又何常不是她的天地?她虽然希望永远活在不见风雨的城堡里,可他的世界就是现实的风霜雨雪。她想他伸出手就能握住她,她就要时刻被现实包围与他相伴。
宁芳的心性玄烨哪会不知,抱着她只不戳破,顺应道:“为夫惧内,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宁芳“卟哧”笑破,将泪痕抹在他衣肩上,拍打着他背笑骂:“就你不正经。”
“为夫这里正有正经之事,夫人可愿听听?”玄烨一本正经握了她手。
“什么?”小白兔入了套。
“爷辛苦持家,整整一日,饥肠辘辘,怎奈何夫人不贤,连道残羹亦未有备,是为凄凄惨惨凄凄呀啊——”
宁芳佯怒推开他下了地:“温腕,快去端碗残羹来,你们爷现成的西湖醋鱼不想吃,要一个人独享残羹剩饭呢。”
温腕挑帘进来,笑接道:“成那,正可省了下酒菜两道,赏了李大公公下酒。”
温腕如此上道,宁芳笑得合不拢嘴,指挥着人拉桌子摆膳忙碌不已。
玄烨一边闲情奕奕半卧着,十分享受这里的热热闹闹。
至于荣嫔,那些他央求她“惜珍给我做双这个”、“惜珍给我做件那个”的过往他是记得的,只是他们都变了,但求他们存的那些感情不会在消磨中遗失殆尽。
四菜一汤的小康生活后,两人结伴去给老太太请安。
回来洗洗后,猪先生盈盈一笑正打算拉兔夫人共见“极光”,却不想自个的猪耳朵先遭了殃。
“啊——”
温腕捧着这对夫妻换下的衣服走到正厅,听的他们尊贵的皇帝陛下一声惨叫,脚步立刻就慢了下来,竖起耳朵隐隐听闻内里皇上以压低的声线可怜兮兮道“痛”、“饶了我吧”、“夫人”之类,听是毫无新意,合上殿门去了。
“疼?你还知道疼?”
“啊……真疼。”
拔步床上印出一个女人拉高一个男人耳朵的身影:“告诉你几次别往我身上种草莓你没听见是不是?啊——?”
“疼——”
“叫你没长耳朵!叫你不长耳朵。被老太太看见我脖子上红一块紫一块我还有脸吗?”
“没事没事,这不立秋了嘛,旗服立领看不见。啊对,若你不放心,安嫔不是发明了什么龙华——啊对,就是领子,你也戴上一条就是,既美观又防寒。”
“什么?”
“啊轻点轻点。”
女人被他的狡辩气得胃痛,抡起双手照他身上就是一顿猛捶。
男人利索将女人两只爪子卸下来捂在自个怀里,谄媚道:“夫人要知道,你的脸面就是爷的脸面,爷为了自个也是会小心照扶的。”眼看夫人又要炸毛,他赶紧压住她的双手,“放心放心,爷保证,这草莓绝不让人看见。当然啦,已经看到的爷也没有办法了。”
“啊——姓爱的——”某女挫败狂躁中。
“在在在,为夫一直在。只是夫人,为夫已多次解释,为夫姓觉罗,爱新是族名。”
“啊——”某女彻底癫狂。
殿外东廊下,李德全、小九子坐在一处品茶吃点心,见温腕出来,冲她招了招手。
景仁宫第二进的东配殿早早点了灯,木槿侍侯德贵人擦了身后在妆台前坐定,小心地以玉肌膏揉着贵人肩骨上一道浅淡的伤痕。
这还是夏末地动时被景仁宫落下的琉璃瓦片划破的,为了这道伤口,贵人双月没出过景仁宫。木槿蹙了眉,瞥了眼镜中的小主,不明白她今日何以与卫答应苦耗了半日而错过了与太后相见的机会。毕竟,自打小主数月前在广生左门见着慈仁宫总管太监顾问行领着两个面生的小宫女后,就一直在多方打听慈仁宫的事。难道是她会错了意,小主感兴趣的不是太后?
玉肌膏揉开,木槿覆了一块绵纱,重新将中衣替贵人掩回。再扶了贵人上榻,取了蜜水递上去,道:“您一走,卫答应便将那疋最好的烟萝云锦和一半银子送去给了咸福宫的那个官女子。可惜人家并不领情,等人走了,转身便剪碎了一疋上好的云锦。”
润了嗓子,乌雅顺柔将绿地紫龙的茶盅递出去,也暗道一声“可惜了”,吾自睡下,心思却涌动难平。
今日皇太后会巧现淑仙会,她自也不曾料到,不过她也无意这么早与太后碰上。据她所知,总领太监崔帮齐早已不问俗事荣养宫中,其它几个大总管,敬事房总管哈代最是如鱼得水,乾清宫总管李德全最得圣心,至于慈仁宫总管顾问行——则最为低调。自打太后去了五台山,此人几乎就未曾踏出慈仁宫。果然,太后很快回了宫。可即便如此,她还是难忘那个晚霞西落之日,顾问行看她的那一眼云淡风清,并他趁着暮色领回的那两个小宫女。什么样的宫女需要足不出户的总管太监亲自去领?
于是,她开始使人打听顾问行,只知晓皇上还是三皇子时他做过近前总管;打听他的喜好,却没有任何得以言道的好恶。影子一般的顾问行过去几年唯一够得上的消息,也就算孝昭皇后薨前召见过此人,哈代节里常往慈仁宫给此人送东西,及李德全偶与此人在慈仁宫门前契阔。
顾问行?太后?
荣嫔入宫早根基极深,虽然这二年渐不得圣心,却一向端方和气。今日如此急切地巴结太后,不外乎一是太后手段不简单,一是太后极得圣心。荣嫔蛰伏多年都耐不住动了起来,说不定这位太后真能搅动出一片新天地。
睡意袭来,乌雅氏顺从地进入了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