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对连舟来说,倒不失为一个契机,她毕竟不是宋莲舟,澹台婕又不是她娘,人家爱改嫁改嫁,跟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所以她对澹台婕留在皇帝身边的事自然没什么反应,继续装疯装傻着,但旁人见她这样,心里更坚定了这孩子已经疯得无药可救的想法,连对自己母亲这么不知羞耻,一身侍二夫的行为都无动于衷,这孩子的疯病不像是装的。
对此,连舟乐得偷笑。
哼哼,封后大典与皇上寿诞之宴在同一天举行,那么,隆重的好戏就要开始了,届时,昱都城内铺天盖地的红,一声高过一声的锣鼓喧天,漫天的喜色,都将成为她报得血仇,逃离禁锢的贺礼,自由美好的生活很快就要真正属于她。
许是知道行动出击就在眼前,马上就要展开,所以她的心里难免有些紧张与雀跃,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梦做的也不踏实,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好多画面就在她眼前闪现。
漫天的风雨下,那么苍茫,夜枭凌空旋动着,闪电一声声,节奏拍打得那么快,那么多人的尸体,黑衣染成血红,堆成高高的山丘,风从尽头那边辗转过来,男人们的脸与血水,与泥水染在一起,冰冷而污浊,那般触目惊心。
她感觉喉咙里有东西堵住,想唤,却唤不出声来。
场景转了又换,大地间昏黄一片,街道上店铺林立,巾幔高高地飞舞着,像是死人的头皮,遥遥那头,挺立的山峦,宛如坟冢,祭奠早归的亡魂,大道中央,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艰难地爬在血泊间,孩子的身体那么瘦,那么小,白色的单衣汩汩地冒着鲜血,一刻都不曾停止。孩子微弱地吐着气,像蜗牛一般,带着血,艰难地求生,却终于晕厥在地。脚下,鲜血如同污泥。
往事就像海潮一般朝她涌来,那么多痛苦的回忆日夜啃噬着她的心,她感觉一身都痛了,那种鞭子打在身上的声音,啪嗒,啪嗒,清脆的声音,那种鲜血抽离的声音,自来水一样哗哗地滚,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天,来到上晟的第十八天夜晚,那是她生命中最痛苦的一天。
你有过那样一种时刻吗?独自沉浮在陌生的世界里,好不容易相信的一个人,竟然把你推到那样一个绝境,你没有朋友,你没有人来帮你,没有人心疼你,周围是海潮一般的人群,居高临下地看向你,看着你的挣扎,你的无助,眼神冷漠,隐约幸灾乐祸。你,有过这样绝望的时候吗?
她感觉自己难受得快要窒息。好像又回到了那时,身体被鞭子打成肉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
周围黑暗成一片,没有一点点光亮,只有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她的鼻腔,那是……她自己的血。
她就要死了么?
不要,不要死。我好怕,不要。
想喊,却喊不出声来。
在这样的时刻,所有尊严都是狗屁,所有坚强,所有不肯屈服,都是浮云。
那天的场景在梦魇中重现,她什么都不想顾及了,只想大声地喊出来。
——孟回,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我错了,虽然我不知道我错在哪里,但只要你说我错了,我立马跪下来,磕头,给你认错。我只求你,不要杀我。
——孟回,你放过我吧,你留我一条性命吧,我是卧底,我身手很好,我可以为你获取情报,我可以做你的细作,我还可以出卖身体,可以用苦肉计,我很有用的,我可以无条件屈服你,你看,这样,你可不可以,放过我?
——孟回,你让我活着,好不好?
我可以任你折磨,任你践踏,我可以过得生不如死,我只求求你,别杀我,好不好?
那些压抑在心底的哀求,终于因为嘶声力竭,而唤不出来。
——那是她这辈子最卑微的时刻。
一路一路地鞭笞,她看着自己残破的身体,听着皮肤与地面摩擦时发出的声音,就算视线被血模糊,她也能够看到身后,蔓延了一路的血迹。
她真的,害怕死啊。活着,就算再低声下气地活着,只要能活着就好。
但是她终究失去了哭喊的资格,痛彻心扉的鞭笞折磨着她,感官再也无力,思绪却莫名清晰。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死亡的漩涡引着她向下旋转,周围像坟场一样死静,肉体渐渐与灵魂分离,血腥味那么浓烈,头顶有白鸟在无声地飞,世界,天寒地冻地冷。
不要,不要死。
有没有人,可以救救她?
有没有人,可以带她离开这片,苦痛的深渊?
“求求你……”
“救……救救我……”
布料被抓在手中,像是海洋一般,温暖,恬淡。有明艳的热度。
然后,有一只手,覆上来,指尖冰凉,掌间是淡淡的暖,将她的手包裹得严严实实,温柔的,用力的。把她僵硬的,冰凉的小手,一寸一寸地软下来。
连舟闭着眼睛,却能看到,世界的色泽,一点一点明亮了起来。
终于还是有人,给她温暖的吧。
会有人伸出一只手来,赐给她重生的艳阳吧。
梦里,女孩子露出笑容,小脸柔嫩,带出浅浅的酒窝,隽秀小巧的下巴微微扬起,眉眼间是抑制不住的满足。
梦外,年轻男子衣袖被少女扯住,他微微一笑,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握上,包裹住她小小的手。他一袭天青长衫,坐在床沿上,神色间淡化了那份冷冽,莞尔一笑间,额点红痣,眉目如画。
连舟皱起秀气的眉毛,感觉梦境的场景还在不停地转换,一波一波地,搅动着她的大脑,掠过万里长烟的沙漠,掠过江南曲致的庭院,掠过雨打芭蕉的黑夜,掠过大风起兮的古战场,掠过金碧辉煌的巍峨宫殿,掠过白云底下高高耸立的山丘,掠过浩瀚的长风,幽深的花园,画面兜兜转转,终于在一片竹林前停下脚步。
绿意云雾缭绕,她穿着白色的流仙长裙,站在杳杳的流水前,空谷之中似无人烟,只偶尔传来几阵鸟鸣,四周飘渺,如笼烟纱,如罩薄衫,她就站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动,只是心里无故有些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