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忽然坐直身子,脸上勾出一抹笑容,薛凯注视着他,怎么看都觉得那笑容很不真实,仍像平常一样那么淡,然而与此同时,眼底却好像泛起了一些苦涩,稍纵即逝,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发现。
宋莲舟没有异状,仍是像平时一样疯疯癫癫的,这对他们很有利,为什么少爷的脸上一丝喜悦的神情都没有?
少年却忽然摆摆手道:“你先出去吧。”
薛凯更加诧异,按理少爷应该和他讨论有关皇后之死的事情啊,就算不讨论,至少也该告诉他,他们应该怎样做,怎样面对这越来越乱的局面。
他站了片刻,见自家主子还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于是脚步一凝,后退着便欲往门口走。
“加上今天,恰好是整整七年。”
身后传来少年低沉的声音,薛凯一愣,在门边停住了脚步。
“七年了,可是我却觉得,一切就好像还发生在昨天。”
闻得少年声音中隐隐有一丝悲郁,薛凯不由转身,沉默了一下还是说道:“少爷,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您不要再想了。”
孟回却只摇摇头,苦笑道:“不,你不懂。”
“你不会懂得的。”
每每进一次皇宫,看到鳞次栉比的宫殿,看到来往不息的宫人,他的心里,都会涌起巨大的浪潮,翻涌着,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不会懂得的。
有些苦楚,有些寂寥,是深埋在心里的,不是不愿倾诉,不是不愿敞开心扉,是因为刻到了骨子里,化作了最深的孤独,想说,却不知道从何开口。
到最后,只剩凉薄的缄默。
少年用毛笔杆头支起下颔,眼里微微有些空寂,半晌他才说:“薛凯,你跟我说实话,我,是不是非常狠?”
“宋莲舟还只有十三四岁大,我却把她逼得走投无路,你说,我是不是很冷血?”
“不,少爷,”薛凯连忙说道,然而否认过后他又不知道该找什么理由,只是心里有些奇怪,少爷平日运筹帷幄,杀敌灭异,丝毫不见半分悲沉的样子,今日,怎么?
年轻的护卫望向负手而起的少年,只见窗口有风吹进来,吹动他的衣衫,护卫一愣,忽然发现少年的身体是那般清瘦单薄。
他也还只有十七八岁大啊。
就算平日再怎么淡定,再怎么老成,他也还只是一个十七八岁大的孩子。
十七八岁,正当年少,又是权相之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本可以肆意,可以活得自我,可他却在还很小的时候,就固执地走入了一条荆棘丛生的路,以何其理所当然的姿态,挑起了并不属于他的责任。
“少爷,您不狠,您……”
少年却忽然摆摆手道:“行了,别说了。”语气淡然,却又无形中散发出一股威仪。
薛凯杵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踟蹰间却听少年沉声道:“不狠?”薛凯闻言,望向少年精致俊美的脸,只见他唇角微勾,笑容冷冽,“不狠,我怎么对得起,那三年半的光阴?”
许是雨声勾起了他的回忆,他思绪有些飘忽,毛笔被搁置一旁,喃喃道:“那时候,我也快要疯了。”
我也?薛凯眸子一凝,随即眉毛深深地蹙了起来。
我也快要疯了。
一个也字。
少爷如此说,莫不是开始相信宋莲舟疯傻的事情了?
年轻的护卫悄悄皱起眉头,不行,少爷对她太用心了,现在如果还松下对她的戒备,那这,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他不是宗崎,没有和少爷一起长大出生入死的情谊,有些话,宗崎可以问,可以讲,而他提出来,却显得极为无礼。
这些,他都是知道的很清楚的。
他一直在相府做事,年纪轻轻便能当上涵卫统领,并不只有能力卓著,思维缜密,具有领导才干,还有不容忽视的一点,就是他能摸清楚主子的脾性,不恃宠而骄,半点不做逾矩的事。
他眼看着少爷一点一点对那个女孩子上心,如果她是真疯也就罢了,可如果她是装出来的,那么可见其城府之深,心机之重,日后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不除了她,后患无穷。
少爷如此聪慧,不可能不会想到,只是想得出,说得出,而做,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薛凯就那样站在那里,不走,却也没有说话。
久久过后,孟回抬起双目,眸子间一片冷寂,他微微勾起唇角,说道:“有什么事,就说吧。”
“我不会因为你说的话不敬,而迁怒于你。”
薛凯闻言脊背一僵,他在心里暗暗苦笑一声,少爷如此聪明,早就料到他在想什么了。
少爷都如此说了,他再扭捏,倒显得明哲保身过了头,反而容易叫人看轻。
他斟酌了一下,于是拱手道:“少爷……”
听罢薛凯的话后,少年侧目一笑,眸子流转,灯罩里烛火摇曳,微弱地跳动着,点点的光芒,像是少年发丝后细小的丹砂。
少年微微勾唇,神色间却似是而非有着一股悲戚,宗崎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半晌也看不到少年的表态。
“你派人去告诉宗崎,要他从须州折路北上,把彼地所有的冥衣卫队带上,暗中保护孙鼐先生的安全。”
良久,少年才吐出这样一句话,薛凯神色无异,而眼睛,却比平日瞪得大了些。
护卫的眼神有些暗淡,然而只是一瞬他又恢复如常,恭敬回命道:“是,少爷,属下知道了。”
年轻的护卫挺直着背,拱手便退了出去。
房内,独自一人。
窗外风雨点点,少年沉浸在往事中,眼神一点一点地涣散。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风雨吧,并不大,落在人的身上,有些凉,掉在颈子里,慢慢地渗进衣服,凉意驻扎进胸口里,渐渐地直达四肢百骸。
晦暗的月光下,男孩的脸有些模糊,他伸出手去,把倒地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他跪在地上,声音有些哽咽:“小孟,我发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男孩的泪流到他的头上,一股一股地,很暖很暖。
宁静的雨夜中,男孩背起他,走过北地皇宫宽敞的地面,走过长廊后的一个个台阶,相互依靠的身影,是他记忆中最温暖的画面。
风声略微大了些,将树叶吹得飒飒作响,他回过神来,眼神明明灭灭。